當時情形如何,李秉真不可能知道。從他有記憶開始,父母二人就好比仇敵,讓他整日活在無止盡的争吵和叱罵當中。伴随着身體的病痛,他一度認為,自己是造成這些境況的罪魁禍首。
直到他七歲那年,大長公主忽然大步走來,說要帶他離開國公府,當時她裙裾染血,渾身是說不出的暢意。事後李秉真才知,她親手斬殺了那位姨娘,并準備休夫。
當然,從現在的結果看,休夫定沒休成,此事到底怎麼解決的也隻有幾位長輩清楚。
反正齊國公後宅從此沒了姨娘,她留下的一子李審言,最初由太夫人養育,待他到十歲後就獨住了一個院子。對待這兩位孫子,太夫人明面上都比較淡,以年事高的由頭,早就不參與家中諸事。
李秉真道:“母親不喜李審言,他到衛所任職後也甚少回家。”
準确來說,是齊國公府幾乎沒問過李審言的任何事,連他當初跟去戰場,都是有人禀報,夫妻倆才知道他竟混入了平亂大軍。
清蘊聽罷若有所思地靜了許久,齊國公府這樁往事确實有些出乎意料。
“既然是毒,二十多年也無法解?”
“當時我太小,毒已深紮五髒六腑,餘毒難以徹底清除,隻能定時放毒血、用藥鎮壓。張神醫為我治療已久,他一直在研制解毒之法,如果說根除,隻能看他是否有進展。”
清蘊了然,怪不得藏翠藉香二人被張穎訓如狗也不敢反駁。
李秉真淡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驚天秘聞,已是上一輩恩怨了,且早就解決。”
早就解決了嗎?清蘊認為未必,大長公主愛憎分明,且極其喜歡遷怒,她殺了那位姨娘,每日看着李秉真備受煎熬,沒道理會放任李審言安然長大。更有甚者,齊國公這些年也不見得能讨什麼好。
李秉真的語氣也過于冷靜,像是在講述他人事,對于父母的荒唐,對于自己的痛苦,好像完全不在乎。神佛尚且怒目,他卻總是心如止水,不似此間中人。清蘊覺得,他這旁觀的态度不是無能為力的接受,更像漠不關心的傲慢。
很快斂了思緒,“所以你畏熱不畏寒,平時服藥,更多為鎮壓毒性?”
“是。”
清蘊颔首,從起初的詫異到恢複自如,僅用了講述的這一刻鐘,“如此說來,我還應該慶幸,世子并非受上蒼所妒,僅是人力為之。人力就總有可挽回的餘地,還不算太糟。”
李秉真眉頭動了下,似乎從未有人和他說過這種話,母親連他服藥都看不得,總會在旁邊默默流淚,然後奪門而去。
他笑起來,“夫人見人見事,總有獨到之處。”
清蘊的回答,是放下碗,靜看着他。
李秉真由起初的愣怔到平靜,那點笑意收起,“吓着你了嗎?”
“有些。”
其實并沒有,清蘊敢嫁給有那麼多傳聞的他,對一些事當然有心理準備。甚至于說,剛嫁過來人就守寡的可能性也想過。
考慮到齊國公府和自身的種種境況,她一度認為,即便最差的結果,也是利大于弊。
但此刻她隐約看出,李秉真并非隻是身體有問題,他自身亦沒有什麼生的欲望。許是厭惡了這滿是痛苦的身軀,許是對世上的一切沒有眷戀,又或許是其他原因。
“少思。”
“嗯?”
“惟願真心相許,一年勝百年。在和你成婚前,我的确這麼認為。”清蘊道,“但其實有時貪心些,也未嘗不可。”
“你認為呢?”
對上那明淨柔和的目光,李秉真感覺自己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對解毒、續命這件事,他一直沒什麼執念。某種程度來說,他是生而知之者,在父母以為他依舊懵懂的時候,他已經能夠記住,并且逐漸弄懂他們争吵的緣由。
齊國公和大長公主在戰場上是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将軍,但在内闱中,在夫妻、兒女之間,卻都像牙牙學語、踉跄行走的孩童,隐瞞、誤會、疑慮,讓他們的關系如同懸絲走線,一度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事情因李秉真而起,但他知道症結不在自己,也沒想過設法挽救。父母是分是合,對他而言沒區别,甚至自己是死是活,他都不是很在意。
這些冷漠到不正常的想法,李秉真從沒對人表露過。
沒想到他這位年少許多的新婚夫人似乎很快就有所察覺。
臨睡前,他的目光停留在身側,許久後,擡手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