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溫程鏡片下的雙眸沒有任何溫度,靜靜的看着這一家人,母親坐在長椅上雙手合十,誠懇的祈求着;弟弟靠着牆面埋怨自己的無力;父親則放下面子和尊嚴狼狽的對一個醫生低聲下氣。
他暗自歎了口氣,将柳父扶起身,沉穩的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但我會盡力,這段時間先讓患者留院治療吧,身為主治醫生,我會多留意您女兒的。”
言畢,身後兩位跟班護士随他離去。
晚上,醫院依舊亮着燈,卻寂靜不已。
許溫程獨自站在柳柔的病房門口思索着什麼。
忽然,眼下傳來了手把被下壓的聲音,一位發黑膚白的女孩艱難的支撐着拐杖出現在他面前。
柳柔雖失了明,但能感覺到面前有人,一時間,雙方都有些震驚。
她扶着門邊,縮了縮肩忐忑不安地出聲詢問:“你是誰?”
許溫程高她一個頭,幾乎籠罩了她整個身子,面無表情的垂眸看着她,說:“我是你的主治醫師,姓許。”
“你在這裡幹什麼?”
下一秒,他們異口同聲說出了這句話。
“。。。”
似乎是覺得尴尬,倆人又默契的安靜了下來。
許溫程清了清嗓子,問她:“這麼晚了還不睡,想幹什麼?”
柳柔穿着松垮的病服,長發梳理整齊,消瘦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像是要外出。
“我...”,她下唇幹澀,下眼睑紅腫,面對許溫程的質問面露難色,強裝鎮定的編了句謊話:“我想出去走走。”
許溫程聽後,抿着的唇很輕的吐了口氣,毫不留情的揭穿那句謊言:“你應該知道,住院治療的患者是不能獨自,或随意外出的。”
他說話一向正經,不帶任何語氣助詞,讓柳柔下意識覺得他很兇,立即決定打起退堂鼓:“那我不去了。”
“我可以陪你”,就在她即将關上房門之時,他說了這句話。
柔和的月光灑落地面,在一處天花闆由強化玻璃搭建出來的室内花園裡,她一手支着拐杖,另一隻手拿着導盲杖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的前行着。
她走得笨拙,但他沒催,耐心的陪她走到一處休息區,将她領到長椅上歇息。
柳柔将兩個救命稻草放到腿邊,瞳孔渾濁,感受着周圍的氣息有些冷,便問他:“這裡是哪裡?室外嗎?”
“不是”,他坐到她身旁,看着面前百花齊放的景色回答:“是醫院裡的室内花園,天花闆由玻璃制成,能讓陽光照射進來,不能出院的人選擇在這裡種花來打發時間。”
她沒回應,因自己不能親自見證這一切而感到失落。
他摩挲着指節,突然問她:“你不是想去走走而已,對吧?”
不知是因為失去了視覺而讓聽力變得敏感了,又或是這裡實在太安靜,他低聲說的話在她聽來無比清晰,包括那之中包含的無奈與試探。
柳柔見瞞不過,便輕嗯了聲,坦率承認:“我其實想去天台。”
情緒來襲,身邊的人對她來說又隻是個陌生人,就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她補充道:“我就是不想活了,看不見東西的人什麼都做不到,也做不好,隻會拖累别人,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握着手杖的雙手不自然的收緊,寬松的衣袖下滑,露出骨骼明顯的手腕,上面纏着一層層繃帶,是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束縛。
許溫程垂下短睫看向她的手腕,換了個話題:“傷口怎麼樣了?”
柳柔摸索上手腕處,回想失去意識的前一秒,血液不停往外冒,爬滿她的手臂,染上她雪白的肌膚,和不小心打翻了冷飲,冰水流淌到身體四處的感覺沒什麼區别。
“不疼,現在有些癢”,她老實回答道。
許溫程停頓了會兒,接着很認真的告誡她:“你沒有拖累别人,這種事,以後别做了。”
她現在對任何聲音都很敏感,在她看來,許溫程的聲線很特别,低沉且帶着沙啞,總是很平靜,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但說出來的話卻與沒有溫度的語氣全然不符。
柳柔對這個不知長相的人開始好奇。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沒有拖累别人?”,她别扭地問。
許溫程沒有過多思考,了當回答:“因為人生中總會發生很多,難以避免的事情”,畢竟隻是替人治療的醫生,他并不知道什麼話術能真正安慰他人,隻能将自己認為的,簡單概括成一句話告訴她:“那些事情不是你希望發生的,你無力阻止,但能改變,所以振作起來,努力不讓自己成為累贅就好了。”
這種相似的話她在家人口中也聽了很多遍,所以毫無波瀾。
“我知道我不管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想法”,就在她以為他把話說完了時,他又突然開口道:“但我希望你活着,我和其他很多人,都不希望你死。”
聽完他的話,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不是那些話中的含義,而是為什麼他會那樣覺得?為什麼大晚上的,他不休息,而是坐在她身旁陪她聊着心事?
“你認識我嗎?”
她很清楚,許溫程完全沒有必要關心她的心情,她對許溫程而言也無非隻是個經曆有些悲慘的患者,除非倆人其實相互認識。
“你的全名叫什麼?長什麼樣子?能告訴我嗎?”,察覺到情況不單純的她繼續追問,得來的答複卻沒有任何異常。
“許溫程,許願的許;溫度的溫;行程的程,黑發,有些長,戴着度數不高的無框眼鏡”,許溫程一一回答,并沒有對她的疑問有什麼不滿。
柳柔按照這些線索在心裡默默回想自己從小到大見過的人裡是否有着如同許溫程形容的樣貌的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認真到一半,許溫程打斷了她:“别想了,在此前我并不認識你,我隻是對病人比較關心而已。”
“噢...”,柳柔木讷地點了下頭,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沒等她細想,身旁傳來的悉悉索索的聲音,許溫程起身對她提醒道:“已經很晚了,回房休息吧。”
聞言,柳柔雖然沒有因為他的幾句安慰就改變内心真實的想法,但目前有他盯着,計劃還是留到改天再進行吧,她是這樣想的。
“許醫生”,她叫住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拐一拐的往前走了兩步。
因為不知道和他的距離是近是遠,她便不敢大聲說話怕吵到他,聲音很柔和的請求他:“今晚的事情,可以不要告訴我的家人嗎?”
許溫程回過身,筆直的站在她面前嚴肅的看了她一會兒,才回答:“下不為例。”
他明白家人為第一的道理,也不希望看見病人家屬在手術室外嚎啕大哭的場景,所以他才會以“我能幫你保密,但作為交換,你下次不能再做這樣的事”作為交換條件。
身為醫生,他的工作僅限于治療,這樣的包庇對他來說違反了規矩。
但此時此刻,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其他多餘的人得知這場犯規的交易,那麼,是不是證明他可以破例的偏袒眼前的患者一次?
他不知道,那隻是他的選擇,和下意識的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