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頭記挂的,是送她糖塊的缃色人影,那個笑容溫煦的少年郎,她對他從未心動,迷困她的是回憶裡淺嘗辄止的那抹甜。
門外三挂鞭炮罷,吉時已到,柳侍郎正正衣襟,春風得意地敲門,“仙子,再不出來我要進去……”
門扇猛地自内掀開,一道人影于衆人的驚呼聲砸出來。
柳三吓一跳,好在閃躲及時,捂着心口觑着腳邊的醜女,作嘔吐狀,“你……誰呀。”
有丫鬟驚叫,“醜八怪穿了仙子的衣裳。”
衆人這才驚覺,醜女身上頭上衣飾華貴精美,正是柳侍郎送的納彩服。
宿女腿腹受傷,裙踞染血,以肘撐地爬行,幹枯的手拽住再三避她的柳三的衣角,“柳三……是我。”
這聲音……柳侍郎驚得跳開,那雙枯手再次抓向他衣角時,柳侍郎跳腳躲開,直接沖進坊門。
“仙子……仙子何在?”
屋内無仙子,倒是站着三個人,白衣的清絕少女,罩着桧木面具的少年郎,兩位他不認識。
柳侍郎捅了下呆怔在一面鏡前的宮二,一臉的驚異困惑,“宮二,發生何事?醜八怪是誰?玉中仙呢?”
宮二無甚反應,隻茫然盯着境内仍不斷流轉的畫影看,柳侍郎隻瞅了鏡中幾幀畫面,像是突然間頓悟出什麼,然後鬼叫着奪門而逃。
納彩吉日,未婚夫落荒而逃,圍着宿女将她當怪物當熱鬧看的人,泰半是平日攀都攀不上她的人,常日裡的裙下之臣,谄媚讨好的街坊鄰裡,對她敬羨不己的丫鬟仆從……眨眼間,那些熟稔之人皆對着爬在街頭的她指指點點。
久遠記憶裡的侮辱話,重回耳際。
“好醜啊。”
“醜成這樣。”
“不會是妖怪吧。”
“别侮辱妖怪,妖怪可比她好看……”
宿女趴在地上又哭又笑,自她得了奇玉,擁有這傾世雲發、絕世臉蛋後,一切順風順水,改頭換顔避開國師及太子的追殺,經營三千坊,憑着手中可讓人生發的梳篦掙得盆滿缽滿,且結識了不少權貴朋友。
幾多男兒垂涎她的美貌及雲發,拜倒她石榴裙下,柳侍郎欲娶她,以祖傳至寶十二天眼珠相贈,宣和郡主找上門來,直言不滿這門親,她親手給郡主濯發,借以月梳,為脫發的郡主換來一頭烏黑稠密的青絲,輕易赢得郡主娘娘的心。
世上着相,女子為己者容,重返年輕美貌,複得三千青絲,任何代價可換之。
果然,宣和郡主為了能留住一頭雲發,親自請了名媒來提親,十二天眼珠便是納彩的頭禮。
她更是憑借如顔之姿,緊緊拿捏宮二的一顆真心。
國師給她的長生丹是假,實則是一種靠處子精血續命的邪藥,她假意身患奇症,需得以處子精血養護,宮二從無疑窦,每月月陰之夜,必為她獻來一盞處子精血。
柳家的十二天眼珠,可抑她體内之毒,宣和郡主道天眼珠隻傳柳家人,她便順了柳三的願,嫁入柳府。即便她決議嫁入柳府,宮二見她有難,仍拼死救護。
那般死心塌地之人,再見到她本真醜陋的樣子後,滿腔摯情不複存在,不複存在……
她趴地上哭哭笑笑猶如發癫,初欲雪走到宿女腳邊,欣賞她一夕之間失去所有的狼狽慘狀,“姐姐是那般信任你,你暗害她後,可曾有過一絲愧疚。”
宿女擡首,笑,涎水不斷自稀疏殘缺的齒縫間淌下,滴答了一地。
初欲雪憶起,瑤夕曾教導她說人之初性本善,宿女惡行,可不見人性中一絲半點的善。
瑤夕救她于水火,賜她嬌顔,予她新生,此恩情換做任何一人,怕是做不出如此背恩忘義之事。
貴不可攀、靈力無匹的神使,竟折損在人間一個最不起眼、最卑微懦弱的凡人手裡,聽上去荒誕可笑。實則催折瑤夕的并非流齋與流瞻的陰謀,亦非金面婆子的鬼域曼陀羅,而是對宿女的信任。
或許神使死都想不透,人性竟能惡到如此地步。
宿女笑夠了,擡首,一字一頓道:“從未。從未有過一絲愧疚。”
“我最恨的就是瑤夕,給我希望,又将我推入絕望的深淵。若非她給我一張美人臉,我怎會生出那绮夢。”她憶起阿衡,少年郎一身缃色,眉眼清澈溫柔,挑眉斂目揚唇,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神情,皆烙印她身心每一寸。
“若非瑤夕給我換了一張臉,我怎敢對阿衡動心。”宿女陡然抽泣,雙手掩面,聲調轉啞,“我怎敢奢求那麼美的夢。”
夢有多暖,清醒後就有多冷。
糖有多甜,求不得之心便有多苦。
初欲雪不禁冷哼,宿女果然三百年如一日的心理扭曲變态。
别人待她三分好,她卻怪人未給她十分,于是恩情成了天大的仇,又借由情愛的幌子,行卑劣行徑,無可救藥。
或許世上便有一類人如宿女,終生不配見得陽光,隻配永生于陰暗裡煎熬磋磨,活得如陰溝裡的老鼠,茅廁裡的蛆蟲。不配得到一星半點的陽光與善意。
初欲雪再不想多看宿女一眼,轉身走開,阿九有些不過瘾地跟上去,“姐姐不殺她麼,讓她活着豈不便宜她,姐姐若嫌手髒,阿九替姐姐弄死她。”
“三百年了,我還沒……”宿女喃喃的聲音打耳後傳來。
阿九隻覺耳際擦過一片白晃晃。
圍觀衆人的驚呼聲中,阿九回首一望,地上的醜八怪被插了一身的冰錐。
眼珠子都沒放過,醜女因疼痛,弓背抱膝蜷縮着,活像隻冰刺猬,一雙招子淌下兩行血淚,看上去凄慘可怖,冰錐穿透喉嚨,悶在喉口的話,黏膩模糊,“我還沒……忘了……他。”
人死得透透的。
阿九鄙夷地切一聲:“腌臜,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