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話斷線後,蘇薇薇并沒有再打過來的意思,看起來她也想給傅岐留下消化這些事的時間。
傅岐瞪着眼睛呆呆盯着被扔遠的手機,青白的嘴唇阖動幾下,好似陷進了渾渾噩噩的夢裡。
也許是想要再看一遍那張照片的念頭讓他在茫然中回過神來,傅岐掙紮着起身,顫抖着給手機開了機。
“咔嗒”,摁了幾遍的密碼始終顯示錯誤,被迫又靜置了十分鐘,傅岐終于再看到那張照片。
在讓傅岐百般熟悉的面容輪廓中,聞瑕姐的眉眼細節十分經得起細量,鼻梁唇形無一不是标準的形狀。我比她多些呆頭呆腦的書卷氣,她比我明媚,明媚中又帶着無法消滅的頑強。
傅岐盯着看了一會。我了解他,大概猜到他是在這張照片上找我的影子。
“張——聞瑕。”
夾雜着傅岐一聲自言自語:“應該也是姓聞吧……怎麼姓張呢,行吧…也好理解,躲着家裡人嘛,跟小俞一樣。”
傅岐突然“啧”了一聲,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聲音聽起來很是懊惱:“我這傻子,我怎麼從來沒問過小俞想不想換姓氏或者改名字?蠢死得了。”
我也一愣。
這一點我倒是從未想過。
我太清楚聞保東那對我既厭煩又舍不得撒手的樣子了,他可以容忍我是因為我可以給家裡送錢、給他送錢,即使我喜歡男人這件事讓他在村裡丢盡了臉,但能剮到錢,他也可以什麼臉面都不在乎。
當然,也是因為這些在他看來還不算是違背祖宗的大壞事。但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不姓聞了,把這個姓抛棄了,那聞保東一定會當場暴跳如雷,就是爬也得從村裡爬過來,然後拖着我燒死在祖宗堂前。
——他娘的,早知道快有一死,我先把名改了好了!
我就叫“傅俞”,讓傅岐一輩子都富富餘餘的。
于是我說:“你可以在我的骨灰盒上給我改名,跟你姓好不好。”
我索性替傅岐作答:“好呀好呀,我同意的呀,小俞跟我姓什麼的最甜蜜了!”
真好,傅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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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固話再響起來的時候,距離傅岐打回老宅的那通電話還不足一個小時。
傅老先生蒼勁有力的聲音穿透聽筒,直奔向傅岐的天靈蓋。
“查到了,但想要資料——拿你回老宅吃飯換!”
我被突如其來的大音量震的抖了三抖。
傅岐微微蹙眉,立馬把聽筒拿遠了些。
“先發過來,我會回去吃飯的……我說了,小俞的事情結束我立刻就回去。爸,您小點聲喊吧,我尚且正值壯年,不聾,您正常說我也能聽見。”
傅老先生的音量絲毫未減弱:“我以為你把股份給了二兒是準備退休的意思,而按照我國法定退休年齡來看,你比老子我還虛齡幾歲呢。”
傅岐既好笑又無奈,明白正是撞在了傅岚小弟專程跑去老宅告狀的槍口上。他歎口氣,道:“爸,您知道我喜歡男人的,又不會有孩子來繼承我的錢,早晚都是二岚的,那早點晚點給他能有什麼差别呢?”
聽筒裡忽然很清晰地傳來傅岚小弟壓低聲音的話:“爸,傅岐胡扯,您給我罵他!”
傅老先生咳了一聲,傅岚噤聲。
“你那幾個三瓜倆棗的錢,二兒不稀罕,趕緊把你的股份轉讓書從老子的書房保險櫃裡拿走!保險櫃也拿走!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給老子密碼豁開的,真是欠揍!”
“……”,傅岐勸解道,“您那對标蘇黎世國際銀行做的步入式保險櫃比書房門都高,如果非要讓我拿走,那您絕版黃花梨的書房門也甭想健在了。”
聽筒裡蓦然都沉默了。
“還有你傅岚。”
傅岐說的雲淡風輕:“你如果再跟爸告狀,我就把你喜歡蘇小姐的事說出來,告訴爸媽你雖然喜歡人家,卻連話都不敢給人家說,連人的眼睛都不敢看。”
傅岚的小尾巴再次被傅岐無情被踩住,他怒吼一聲:“你!已經!在!說了!啊!”
我看見傅岐唇角輕輕一勾,露出點得勝的笑意:“不好意思,說漏嘴了。”
傅老先生的集中火力被傅岐幾句話輕松全部轉移到了傅岚身上,他也不再拿卷宗資料要求傅岐回老宅吃飯,最後囑咐幾句便挂斷了電話。
發過來的文件是一個手機壓縮包,不大,我猜裡面應該隻是報案資料的照片。
期待和好奇中又帶了一點猶豫,我看看壓縮包,又看了看病房門上透視窗外漂浮的黑霧。聞瑕姐見我看她,透過窗子溫和地朝我笑了笑。
我點點頭,算是回應了她。
壓縮包在傅岐手機上被點擊了半天,卻始終沒有被找到打開的方法,傅岐不太高興地将壓縮包直接轉發給了蘇薇薇。
他補充了一條語音:“不好意思蘇小姐,受累看看吧,你知道的我有點跟不上智能手機的時代潮流。”
蘇薇薇回的很快:“好的,我查看後再總結給您。”
“謝謝。”
消息發完,傅岐看起來有些疲憊地平躺在了床上。
住院到現在他幾乎沒有完整的休息過,一場手術在他身上仿佛隻是輕輕地打了個水漂,一點生理上痛苦的漣漪都激不起。
但他看起來又那麼的落寞蕭索、死氣沉沉,每個來看他的人都意識不到要在第一時間關心他生病的身體,他們隻被傅岐的昏沉帶動着,下意識勸他要好好活着,不要尋死。
所有人都這樣,每個人都這樣。
傅老先生看似不經意的埋怨,話音外全是舍不得直說的話,他明明如此地想讓傅岐活着回到他們的身邊,卻始終舍不得刺痛傅岐——讓拿回世钊的股份是種下顆生命還能繼續保持的種子,種在傅岐的爸媽心裡,種在傅岚的心裡。
唯獨種不在傅岐心裡。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如果“自殺非要死在傅岐面前”這一行為舉止沒有合理的動機和解釋,那我——
那我……
能再痛苦地死掉一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