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岐始終平心靜氣,面對聞保東一翕一合的嘴唇,直接擡手,示意他随便說。
聞保東動了動嘴:“小子,真要我說出來當年的事?以你的身份,丢起來的臉可比老子這莊稼人多多了。”
吳塵緊張地前進半步,又被傅岐寬闊的肩膀擋回去。
“傅總……這太多人了。”
“沒關系的。”
傅岐說:“當年要面子,怕小俞看不起我,就想着一定要把這些事爛肚子裡,半點風聲都不能透出來給他。”
吳塵沉默少許:“有您,是聞先生的幸運。”
“有他,是我的幸運。”傅岐微笑,側過眸子和吳塵對視,“你說反了。”
吳塵沒再說話,頭低着。
傅岐就繼續着他說一半的話:“現在琢磨清楚了,我應該都說出來,全部說出來,每一處細節都講的明明白白,我就該告訴小俞,讓他疼我,讓他愛我,讓他隻要看到我,就這輩子都不可能舍得離開我。”
“所以”,傅岐挺有心情,溫順和氣地給在場諸位順手做了個戀愛指導,“在一段想要持久發展的戀愛關系中,耍心機和使手段不一定有老婆,但不耍心機或不使手段,一定會失去老婆。”
聞保東顯然聽不得一個男人管他唯一的兒子叫“老婆”,氣急敗壞之下竟然成功掙脫出一隻手來。他歪扭着身子,用逃脫鉗制的那隻手劈頭指向傅岐:“當年你帶着人到我們村子裡來看,從東頭看到西頭,看了整整一天。老子還聽見你和村書記說要拆遷,要搞什麼開發!結果呢?!村裡的親人被你哄騙着回村蓋房買地,你卻消失了!不見了!你騙老子!現在已經快十年 ,親人們不知道背後罵老子好久!姓傅的,都是你他媽做的好事!”
傅岐的眉頭一下子擰起:“你記半天就這個?我要的不是這段。”
聞保東一怔,“你這是欺騙鄉親,不要以為老子不懂,這是違法,老子告你!老子全村都告你!”
“告去吧”,傅岐語氣裡有明顯的不死心,“你還記得點别的嗎?”
“你他媽搞清楚,這是詐騙,是犯罪!”
“先不論這句‘拆遷開發’是不是出自傅總之口,就算是,你有合同嗎?證據呢?你什麼都沒有,紅口白牙亂咬人?信不信先告你诽謗?”吳塵對聞保東喊:“你偷聽偷窺是非法手段,大面積散布虛假消息是違法行為,哄騙村民搶栽搶建,從中賺差價獲取不正當利益更是觸犯刑法,告訴你,這件事誰幫你誰就是共犯!”
铿锵有力,有法有據,我給吳塵鼓鼓掌。
傅岐顯然也被他響當當的聲音鎮住,靜寂了小一分鐘。
吳塵臉一下子紅了,半晌,支支吾吾說:“不好意思,傅總,我…我習慣了。”
傅岐善解人意:“看來世钊的法務部發展不錯。”
到目前為止,吳塵隻介紹過自己的名字和前來的目的,還未完全說明自己的身份。傅岐一點,他明顯的羞赧起來。
“我還在實習”,吳塵撓撓頭,耳朵尖也紅了,“希望能留在您……世钊身邊。”
哦。
我欣慰至極:“小土同志是個能為世钊做貢獻的好同志。”
傅岐說:“但這位沒什麼禮貌還記憶力不行的老先生,大概是聽不懂你講的話。”
“世钊是制造業出身,但近年發展中涉及了更多的闆塊,對上、對下,都有,很難保證你以後接觸到的都是聰明人,他們很可能跟不上你的邏輯和思路,甚至連談判時最基本的高效交流都不具備。直白的講,就例如面前這位老先生和他的小夥伴們,明顯是看似正常卻輕微智障的人。”
吳塵激昂的排比句确實不如一句“輕微智障”來的震撼人心,傅岐話一落地,聞保東脖子上氣出了青筋。
“老子不是智障!”聞保東吼,“你全屋頭都是智障!”
傅岐繼續對吳塵說:“看,這種自證角度最無力,沒人會信,你信嗎?”
吳塵趕緊搖頭,“不信。”
傅岐一哂,可轉而的語氣又滿含期望:“聞保東,你能想起點别的,我就不說你和你的小夥伴是智障,好嗎?”
超絕小學生鬥嘴,我笑了笑。
聞保東渾濁的眼球滾動幾番,在傅岐殷切的目光下,終于有了一絲記憶回籠的感覺,緊接着,古怪和得意覆蓋了他的滿臉。
“老子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光記得你坑害老子的錢,倒是忘了你還幹過别的事,哈哈!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傅岐眼含鼓勵,示意他說下去。
“哪一年來着”,聞保東眯着眼 ,似在回想。
傅岐想也不想,直接報出了年份。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四年。
“對,對!”聞保東看向傅岐的眼神更奇怪了,“你竟然能記得這麼清楚。”
“那天老子喝的有點多,晃悠到家門口看見屋門堆了很多人,親人們都在圍着看,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們都在笑老子!”
“老子好不容易進去家,聽見老娘在屋裡哭,以為是狗日的糟了賊,老子拿起鍬子就要追,然後就看見老娘前面有個年輕仔子……跪着——他在給老子全家下跪!”
我猝然站了起來。
這一下又猛又快,身體跟不上劇烈的應激反應,從後背到腿肚子都在痙攣,我一點都站不穩,踉踉跄跄又僵又抖。
聞保東在說什麼?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在你為了他不停奔波、不斷遊說——”
“甚至給那些爛人下跪的時候,他聞俞在幹什麼?”
尖利的女聲突然從記憶裡鑽出來,像一根針,不,像千萬根針猛烈又緩慢地刺進了我的每一根神經。
很痛,痛的我幾乎看不清面前的景象。
“你應該告訴他真相的。”
“他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的。”
這一瞬,我突然聽懂了那時沈瑤瑤同傅岐說的話。
她手裡是一盤我曾參與的棋,我隻以為她是故意說難聽的話給傅岐聽。
可現在,現在是聞保東親口說的。
他說,我半分塵土都不該沾惹上的天之驕子,我的傅岐——
給他們下跪了。
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