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聲卻不似尋常清越,倒像母象臨産時渾濁的哀鳴。
古怪的埙音裡,暴躁的頭象忽地頓住,兩隻蒲扇般的大耳朵來回煽動,它身後的象群随之紛紛駐足。
片刻後,看着大兒安然返回,裴璟霄輕舒一口氣。
虛驚一場過後,望着象群中如魚得水的少女,他恍然想起花半夏當年模樣。
彼時山澗邊,少女也是這樣站在狼群包圍中,清瘦的身軀擋在他身前,用半片竹葉吹出幼狼尋母的嗚咽。
小公主踮腳撫摸象鼻,朝陽将她發間綴着的孔雀翎映出的斑斓色澤——那是她母後去年送她的生辰禮。
頭象垂下鼻子的低吼,與裴璟霄記憶裡狼王蹭過花半夏掌心的呼噜聲交織在一起。
禁軍統領帶着鐵網、箭弩趕來時,卻見小公主坐在頭象背上啃糖漬梅子:“慕叔且慢!勞您把西北角的木栅欄關了,象群自會回巢。”
“好孩子……”裴璟霄望着女兒驅趕完象群朝自己奔來,一如當年那個渾身是傷的九皇子,第一次看見少女從狼群中走來。
他忽地将女兒舉上肩頭:“跟你娘學了多少種求救聲?”
裴栖凰眨眨眼:“母後說學夠一百種,就告訴我她當年是怎麼馴服父皇這頭犟狼的。”
晨風送來營帳方向清越的鳳鳴箫聲,裴璟霄望着箫聲來處輕笑。
他的皇後,果然又教出隻青出于藍的小鳳凰。
*
數日後,暮色浸透獵場,獵豹黃質黑斑的皮毛在枯黃的草浪間忽隐忽現。
裴栖凰咬着銀哨翻上豹背,踝鈴掃過豹耳,獵豹一驚,縱身躍過兩臂寬的溪澗。
西域進貢的血玉哨劃過殘陽,哨孔溢出的音律透着空靈與古怪,像極了雪原孤狼對月長嚎。
兵部侍郎劉承均鑲玉的鹿皮靴剛踏出營帳,便被一群蒼狼圍住。
頭狼碧瞳盯着他腰間的錦囊,下一瞬,兩匹蒼狼拖着殘影飛身沖上,一頭叼住劉承均錦袍下擺,另一頭則咬住他靴筒,狼頭拼命搖晃,皂色鹿皮靴邊緣轉眼裂作流蘇。
就在劉承均驅趕狼群的時,狼王松口将錦囊置于裴栖凰玉白的小手中,得意地昂了昂頭。
小公主從阿花背上探出絨球髻,指尖彈着狼王耳尖的金環:“叫它們輕些咬,母後說過不準傷人。”
裴璟霄趕來時,金色铠甲還沾着鹿血。他從背後拎起女兒,戰甲鱗片刮落她衣裙上散落的糖渣:“裴栖凰,誰準你放狼啃兵部侍郎的靴子?”
話未說完,小丫頭從錦囊中扯出一張美人小像,脆生生道:“他說母後是馴獸妖女!可凰兒明明瞧見他偷藏漠北馴鷹美人的畫像!”
帝王玉白的手背上忽有青筋鼓起。
劉侍郎面色慘白,雙膝跪地有聲。
不日前,有柔然使者私下設宴,以美人賄賂于他。不過劉承均雖好美色,于大是大非上卻并不敢輕易松口。
裴璟霄正要開口,忽聽不遠處花半夏輕笑:“劉侍郎上個月還誇本宮調教猛禽有方,原來私底下并不以為然,隻是你留着西域馴鷹女的小像是要——鎮宅?”
劉承均慘白的臉漲成紫紅,忽見花半夏從袖中掏出血玉哨:“本宮已從西域使者手中換得此物,至于那位美人……劉侍郎自行斟酌。”
翌日黃昏,兵部侍郎大帳外,篝火映紅十口樟木箱時,劉承均盯着塞滿各色靴子的禦賜寶箱冷汗涔涔。
金線雲紋靴、犀皮獵靴、甚至還有西域舞娘綴鈴軟靴,每雙靴筒都塞着“克己慎行”禦筆朱批。
劉侍郎灰頭土臉叩謝聖恩,事後急命人将府上椒房中的西域美人退還。
主營帳内漾開蜜香,裴栖凰趴在錦榻上晃着玉算盤:“母後,劉侍郎氅衣的玄狐毛夠給父皇縫條護膝。”
一旁,朱筆突然圈住賬本某處,花半夏貼着女兒耳尖低語:“白虎銅像右爪邊的暗格,該添些螢石粉了。”
“母後,父皇在裡面私藏了要送你的中秋賀禮。”
話音未落,裴璟霄捏着衣領,将偷聽他與内侍說話的女兒拎去偏殿。
片刻後返回,他将花半夏抵在镂着猛虎圍獵圖的玉屏風上,星眸半眯:“皇後教的好兵法。”
花半夏咬着他指尖輕笑:“陛下當年裝病騙我心軟時,可比凰兒狡詐多了。”
墨玉扳指劃着弧線撲滅燭火,黑暗裡響起帝王讨饒的悶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