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深夜,已然宵禁的肅川城街巷内喧嚣馬蹄聲回響。賀歸吳方兩人一人一鞭急速抽馬快馳,雙馬馬車車輪飛速旋轉,卷起厚重濕濘的泥土。
肅川城不似八星城繁華夜夜璀璨如白晝不歇,此時在這無月的深淵黑夜,若不是頭頂前方鳥羽拖拽出的烈焰照明,這曲折的街道實在難行。
雲淩洲回頭眺望身後的追兵,想來是剛才玄雀将他們暫時震懾住了,現在後面的人還沒追上來。
疾馳的風吹拂過他額頭的冷汗,他靠在車柱上終于肯放松下緊繃的肌肉,這時才覺出胳膊上的細密疼痛來,低頭看見隐隐有血色暈透身上素衣,他伸出冰涼的手指探入布料破口檢查傷口深度,觸到湧出的熱血,他昂首喉結上下滾動,劍眉蹙起牙關逐漸咬緊。
身側的賀歸聽聞到他輕微的抽氣聲,分神轉過頭詢問他的情況。
“我與吳方剛才拿了些綁帶和傷藥,需要我為您處理傷口嗎,将軍?”
雲淩洲聞言側目接過他遞來的綁帶和傷藥,拿起車緣前擺放着的白木劍鞘,将懸河劍旋腕入鞘,别在了腰間,随後才重新坐直了身子,親手将上衣褪去露出被血染紅的健壯臂膀來。
“我自己來就行。”
他拿衣袖胡亂将手臂肌肉上還未幹涸的血液拭幹,随後打開藥瓶,側過身用寬厚的脊背抵擋勁風,右手手腕輕微抖動,精準地将金創藥粉均勻地倒在傷口上,白色的粉末遇血便融進傷口間,蘊在暗影裡的眉目聚精會神不帶任何顫抖。
之後他修長的手指将綁帶理平整,俯首張嘴咬住綁帶一端,嘴裡瞬間冒出團團熾熱的霧汽,觸及濕潤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的陰影與他高挺的鼻梁連成一片。
他凝眉将綁帶在左臂上熟稔地纏緊打結,完成之後重新扯過空蕩在一側的衣袖攏過左半身。
雲淩洲處理傷口的手法行雲流水,在他短暫又重見天日的滿身蜿蜒傷疤上便早可料想而知,這每一條刻在他身上永久無法消除的猙獰傷痕都是他拼盡全力守護腳下這方土地最直接的證明。
可偏偏這樣赤膽忠心之士,卻被他奮死保護的人們蔑得滿身髒污。
他曾經那些實實在在嘔心瀝血的付出盡數在不堪的流言中破碎成了轉瞬即逝的泡影,那些隐在身後的屈辱傷痛到底有多麼鋒利深遠,無人得知,隻有他自己清楚地明白。
重新穿好衣服後,雲淩洲凝神确認他們現在正前進的方向,是在往太陰山去。
抿緊唇擡頭望着天際騰飛的巨大神鳥,想起陷入火海的雲府,剛才根本沒留給他多餘去思考的時間,現下出神的空擋,他的心頭才慢慢氤氲上無法言說的潮濕。
這座承載了雲家無數輝煌榮勳的府宅,此刻應已在火焰中化為了灰燼,那些他還來不及追憶的光陰碎片将被永久塵封進曆史的長河中,從此浮浮沉沉再難回頭去與舊歲月照面寒暄。
往昔的所有都在這場焚天的烈焰中宏大地倒塌歸于了塵土。
鼻腔灌入冷風,經過片刻的沉靜,他眸中隕滅的流光最終還是充滿韌性地再次煥發出了生機,他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允許他無止盡地沉浸在虛妄的悲傷中。
腦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不管如何,隻要還有他在,雲家的曾經就能被延續。
承載歲月的不該是那些死物,他的身軀,他的靈魂才是永恒的寄托。
他相信,屬于雲氏的春日終會重新降臨,隻要他守得住這寒冬。
思及此處,他釋懷地呼出了最後一口郁結之氣,視線凝在馬匹肆意張揚的鬃毛反射出的點點光芒上。
“賀歸,我的刀你拿了嗎?”
“拿了,将軍。”
賀歸話必,便背手将綁在身後的注火刀解了下來遞與雲淩洲。
雲淩洲接住這把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重刃,左手握住烏黑逆鱗刀鞘,右手握緊玄柄拔刀,鋒利刀刃在玄雀羽焰的照耀下綻放出粼粼紅光,倒映出他盛氣逼人的星眸。
“锵”地一聲,收刀入鞘。
他拿起身側的綁帶和傷藥起身打開了身後的車門,走進了此時仍舊漆黑的車廂。
“怎麼不點燈,黑壓壓的看得清嗎?”
他熟悉地從角落的箱子裡翻找出火折子,手上一甩亮起火光,将琉璃盞上的燈芯點燃。
頃刻間,火光将車廂内照明。
“昀燚的火折子剛落在樓裡了,不知道車裡有火啊。”
尤知言終于重見光明,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癱在角落有氣無力道。
他的左側,昀燚皺緊眉展臂摟着還在昏迷的扶曦,眼神始終注視着懷裡虛弱面色蒼白的人兒。
右側,景嵚和雲幼頤挨着坐在一起,景嵚雖然蘇醒了過來,但是現下卻仍舊像失魂一般,眼神沒個聚焦,虛虛望着前方。
雲幼頤急得一直搖晃他的手臂,現下有了光,立馬擡手在他眼前晃。
“景嵚,你别吓我。”
她聲音裡透出了哭腔,似乎在極力隐忍悲傷。
雲淩洲看着眼前一蹶不振的幾人,鼻息輕歎一聲,随即低頭跨過幾人的腿,坐在了尤知言身邊,然後将手裡的繃帶與傷藥遞給了昀燚。
“趁現在趕緊包紮一下。”
昀燚聞言側頭看過去,可是如果他一放手,扶曦便會失去支撐,手心感受到她手掌的溫度越來越低,難以言喻的悲恸令他如鲠在喉,舍不得放開她,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拒絕了。
“沒事,血早就凝固了。”
雲淩洲盯着他苦澀的臉色,看出他的無奈,知道他是不放心扶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