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應該回一句你好的,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但她說不出口,因為班上幾十雙眼睛都在盯着這裡,她不敢說,害怕這又會成為她們嘲笑的話柄。
所以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僵硬地低下頭去,假裝打開書包拿書,不去看旁人的視線。
可她忘了,她們嘲笑她,是不分理由的。
甚至,不需要理由。
就像她們的霸淩一樣,甚至沒有人覺得,她們在霸淩她。
靠近走廊的那一組傳來聲音,“真沒禮貌,别人跟她說你好她都不會回的嗎。”
“……”
李迩并沒有把江頌的反應放在心上,他坐下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戶。
江頌在餘光裡看見他将頭轉向自己這邊,變得更緊張了。
她害怕目光,害怕被人打量。
那一整節課她都是緊繃着神經上完的,因為李迩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看着窗外。
老師宣布下課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松了口氣,結果心又因為旁邊人突然的開口而七上八下。
“老師說你叫江song,什麼song?”
江頌低垂着頭,小聲說:“一個公…加一個頁…”
少年聽了她的回答輕聲笑了一下,但那笑聲裡絕然沒有嘲笑意味,“歌頌的頌啊。”
江頌抿着唇,沒說話。
“我叫李迩,一個爾,加一個走之底。”
又是很小的一聲,“我知道。”
“江頌,我能跟你商量個事兒嗎?我喜歡發呆,能不能跟你換個位置,我想挨着窗戶坐。”
江頌幾乎是沒有經過思考地,直接同意了。
她把書往書包裡塞,把所有東西都胡亂地往裡塞,可桌子上還有一大摞,根本塞不下。
李迩看見她的動作又笑了一下,“我幫你吧。”
他個子高,力氣也大,江頌站起來隻到他肩膀,她把椅子往後挪,給他騰出搬書的空間,然後那摞書就被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搬起來了。
班上的人不明真相,都伸着脖子往這看。
江頌不知道那兩分鐘是怎麼過的,她渾身都在發毛,始終低頭看着腳尖。
直到李迩提醒她:“好了,你坐吧。”
之後的一整天,李迩都沒再說過話,也不聽課,除了看向窗外,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覺,老師們也像商量好的一樣,沒有一個人管他。
李迩睡覺時,江頌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她不知道李迩在看什麼,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教室在四樓,透過窗戶,能看見半邊操場,綠色的草坪,紅色的跑道,往外,是車流不息的街和老舊的商鋪,再往外,是海。
蔚藍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與遙遠天色相連,陽光照耀下像籠了層薄紗,有些飄渺,海面上有漁船沉浮,一隻隻漁船在廣闊的海裡顯得渺小,望在眼裡,就是一個個小黑點。
江頌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澀,才緩緩偏過頭。
她讨厭海。
———
江頌不住校,因為一年要五百的住宿費,她家交得起,但不願意給她交。
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學,那車還是她爺爺曾經騎的,是老式的二八大杠,她隻有一米六五,人長得瘦,騎起來十分費勁,且車的歲數大了,三天兩頭的壞,她早上遲到就是因為半路停下來修鍊條。
趕上放學高峰期,路上擠滿了人,九月初的天還悶的慌,熱的汗順着前胸後背淌,濕了一整片衣裳。
江頌從人群裡擠到車棚底下,蹲下去解車輪上的鎖,然後又推着車,順着人流往外走。
周圍有許多偷看她的人,也不乏偷笑的聲音,她裝作沒聽到,強迫自己不去在意。
到了校門口,空間寬敞了,她擡腿蹬上自行車,車子實在是高,她坐在車座上,腳尖隻能勉強碰到地面,模樣十分滑稽,要想腳掌着地,還得整個人往一邊側,但那樣起步又會很費力。
江頌好不容易騎上去,往前蹬了兩下,身後忽然傳來鈴铛聲,來人一陣風一樣咻地一下掠過她,騎的是捷安特的最新款,一邊騎一邊回頭對她喊:“江頌!蹬起來啊!要摔喽!”
這人叫張嘯翔,是班裡的刺頭,他家裡開酒樓,在榕城算有錢了,在學校收了幾個小弟就真把自己當大哥了,沒事就愛幹些違反校規的事兒,比如上課看學生禁止觀看的漫畫,比如偷偷在廁所裡吸煙,比如欺負弱小的同學。
江頌就是那個同學。
張嘯翔喊完話就又跟一陣風一樣飛走了。
江頌目光直視着前方的道路,不去理會身後的種種。
她也希望自己像風一樣,快些,再快些,這樣别人就看不見她,也抓不住她。
風才有自由。
路過學校旁的公交車站時,她看見李迩站在不遠處的路邊,他這會兒把書包背在肩上了,但也隻背了一半,另一半松松垮垮地落在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一隻手插兜裡,另一隻手在擺弄着手機。
他有手機。
一輛黑色轎車路過江頌慢慢滑過去,倒車鏡上的燈開始閃,車停在他面前。
那輛車的車标是藍白的,上面還有“B”“M”“W”三個字母,身穿黑色西服的司機從駕駛座上下來,替他拿過書包,又為他打開車門,畢恭畢敬地等待他上車後才回到駕駛座,關門的動靜都稱得上小心,車子逐漸加速駛離。
在那一年,在那座小城,汽車并不普及,對普通人家來說,有輛轎車是件奢侈的事,江頌家裡沒車,周圍親戚鄰居也沒有,李迩家有,并且,比起汽車這件“奢侈品”,他家還有更奢侈的———汽車司機。
江頌不認識車,但看樣子也猜得出,那輛車不便宜。
真氣人,她連幻想擁有一輛新的自行車的權利都沒有,她的同桌卻能擁有一個專屬司機;她狼狽地騎着一輛不适合自己身材的自行車時,她的同桌卻能坐在轎車後座上悠然地玩着手機。
沒事的,她想。
那輛轎車看起來就密不透風,天氣這麼熱,坐轎車還不如騎自行車涼快,至少騎車時,風都迎面吹過來,不會悶。
真可憐。
她沒坐過汽車,甚至不知道,車上是有車載空調的。
人各有命,隻是有些人,未免太命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