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是在擔心母後?”甯寰不動聲色地給她續上一盅,“一夜之間她已經大好了,真邪門,你說是不是?”
這是一個擔心母親的孩子該說的話嗎?桂花釀不燒舌頭,卻燒眼睛,千潤的腦門上沁出了汗,頭也暈暈的,察覺到了異常,也沒有心力再去分析。
見她不作聲,甯寰又說:“那明天帶你去見見她?”
千潤點點頭。
甯寰一清嗓子:“無念也去。”
千潤沒反應。
甯寰“咚”地放下酒壺:“行行行,隻帶你一個人去。”
“你有沒有發現……”千潤幽幽開口。
“發現了。”甯寰搶着說,“她可不是個省心的主兒,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我這邊有身份擺着,鞭長莫及。”
“……在湯虞國,每個人都有好幾張面孔?”
“哦,是在說這個。”甯寰把手揣進袖子裡,哼了聲道,“那你保守了,豈止是湯虞國,天底下哪個地方不是一樣的?想那姬軒轅,做了天帝後不也長出四張臉來,說是總覽東南西北,我可不信他長=個脖子一生都用不上。”
隔着炕幾,千潤投來一個膽大包天的白眼:“不要侮辱先天帝!”
“上行下效,說不得?那還是我本家呢,怎麼就不可辱了?”
千潤露出“就你會說”的表情,收回了一個白眼,咕哝道:“……不對,隻有你們長得好看的人才有這個資本。”
“你這是罵我還是誇我?”
“關你什麼事,我……在罵我自己。”
甯寰和她碰了下杯,見她已漸漸亂了神志,唯恐錯過什麼,隻拿嘴唇沾了沾酒盅邊緣。
待一壺桂花釀見了底——準确來說,待一整壺酒都進了千潤的肚子裡,再不好撬開的話匣子也張開大口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摔出來不少有趣的東西。
寝殿裡,隻聽得千潤在指天罵地:“說什麼……大義……濟世……上當了,全都是拆東牆補西牆!”
甯寰故意跟她車轱辘話:“這也沒問題,不拆東牆,拿什麼補西牆?”
“又不是西牆拆的東牆!”
“你怎麼知道呢?”
千潤一愣,抿嘴沉思良久,最終還是梗着脖子反駁:“就不能都不拆嗎!
“不能。”甯寰挑出一團肥美的蟹鉗肉,送進她嘴裡堵住接下來的話,“東牆也不拆,西牆也不拆,你想東南西北都不漏風,那就隻能拆了你自己,是這個道理吧?”
千潤摸摸脖子:“我才不想拆了自己……”
咽下蟹肉,她用眼睛掃到座屏上的九嶷神女像,忽而怔住不動了。
甯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快醒醒,難不成你也是吃了螃蟹會渾身麻痹?”
千潤沒理他。不多時,一滴眼淚落在她腮邊,正好反射了屋内唯一的光線,于是燈火和身邊人都沒有錯過它。
甯寰站起身,屈着指節抹掉那滴淚,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又伸出舌尖舔去。
千潤擡起淚眼望向他,盈盈水光中,隻見得那人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笑容,由唇畔的梨渦盡數盛下。
“……有什麼好笑的?”
“笑你和真貨哭在了同一件事上。”
撇下這句話,他施施然走向洗手盆。待他拿着帕子回來時,千潤已趴在炕幾上睡去了。
甯寰戳戳那張從第三盅烈酒下了肚就變得光潔如玉的白臉蛋,笑着說:“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嗎?”
他高興極了,甚至哼起歌來。妝奁打開,他從裡面取出剃刀,用道袍的衣角小心擦拭一番——
寒光依舊。
陳和靖遊曆各國時,曾意外救下一隻蜃妖,從那以後,他便掌握了一門秘術:利用旁人心底思念制造出幻景,蓄意接近、混淆視聽,以便達成自己的目的。
甯寰覺得,他敬愛的舅舅對這項秘術理解得還不夠透徹。
分歧在于,綿長、深重、教人受盡折磨的,除了放不下的思念,還有仇恨。
回到被一壺酒卸了防備的人身邊,他繼續擦着剃刀,興緻勃勃地規劃起來:是該劃花她佯裝無辜的臉、割掉她置若罔聞的耳朵、剜了她視而不見的眼睛——還是按順序全都來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