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得很,千潤又想明白了。
之所以對心慈面善之人生出憐惜,全然是因為她身在混沌世,潛移默化接受了凡人的标準,沾染上一種容易共感“人之常情”的惡習。
仙人可不像民間傳說中的那樣,終日守在雲端窺見下界,動辄不平則鳴,飛下來替西行的義士拳打魍魉、腳踩鬼蜮;或給哪個苦大仇深的長工做主、兩棒子打走他的東家,騰出屋舍留給他,還要給每片瓦都鍍上一層金;更有甚者,索性把自己嫁與了他,蓋因一句“難得的忠厚老實”,好好的神仙不做了,住進茅草屋裡洗手作羹湯,終成“一段佳話”。
——佳話是好的,腳下的路是塵土飛揚的,仙人得天獨厚,自然要恪盡職守,“魑魅鬼蜮”未必沒有苦衷,“忠厚老實”未必不咬人,要是做不到絕對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那還不如交還仙印從頭修煉,對此她早有覺悟。
引導一人入魔已非易事,在釀成大禍前,她可不能再放任自己被“人之常情”擾亂心智、影響裁斷了。救活旸羲王後就該是最後一次的心猿意馬,從此往後,對發生在眼前的因果業報,她必須袖手旁觀;這也就是說,要是看到那個林少主帶兵攻入湯虞國,即便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即便血濺到了臉上,千潤也會強迫自己閉目塞聽,絕不幹涉。
清淨天和濁冥地有一個共同點:既無四季,又無晨昏,也隻有在混沌世,她才能得見清晨徹底取代了夜色,并在這一時刻感受到神思清明。
那麼新的問題出現了。
眼前搖搖晃晃的藥壺昭示着場景的陌生,疼痛一寸寸侵蝕了她的腦袋:
等等,她現在躺在什麼地方?
耳畔傳來響動。一團小到有些可憐的被子湧動幾下,從中鑽出一顆亂糟糟的甯寰頭。
“早啊。”甯寰頭用抱怨的口吻打招呼,眼下還有些發青,“終于醒了?”
千潤大為震驚。除了她睡姿豪邁、占去了床主的一大半領土,鏡仙也曾跟她交代過,未成婚的成年男女不宜同卧,否則旁人一旦發現,便會奇異地集體口舌生津,竟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了那個女的。
她赧然起身,捧起絲絲泛着疼的頭,總算回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事——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她捧起酒盅的那個瞬間,後面就完全斷片了。
這是個相當危險的信号,她該不會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吧!
甯寰披着被子坐起來,一個哈欠恨不得掀翻了屋頂。
他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來:“你還是真是專來給我制造煩惱的?給你擦個臉,吐了我一身,還得把另外一頭睡死的豬的扯起來給你清洗身體,折騰到——嚯啊——後半夜才消停,簡直糟蹋我的好酒!”
這麼一說千潤也想起來了,太子殿下不慎灌醉了人,又生來愛幹淨,最開始他還親自給醉鬼清理酒漬,不光是擦臉,每個手指縫都必須照顧到。千潤依稀記得,感受到力量對抗,她故意把拳頭攥得死緊,還是甯寰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手指一根一根地給摳了出來。
至于接下來發生的事嘛……
千潤摸摸臉,唇上幹幹淨淨的,光滑得像是打了蠟,半根毳毛都沒剩下。
她由衷道:“辛苦殿下了。”
——對開臉這件事也太執着了吧,這位殿下!
橫了她千萬眼,沒有架子的太子殿下下了床,兀自變成了一隻架子。
半晌也沒等到反應,他回頭道:“過來替我更衣啊,這還需要我教?”
……在混沌世,打雜丫鬟還真不是好幹的活。可比起千潤的自省,甯寰略一低頭,歸因于:“天都亮了,各歸其位吧。”
千潤看向折疊齊整放在一旁的衣物,紫白相間、綴有金線,竟是無量峰的門派服。
都回湯虞國了還穿什麼門派服?千潤不理解,也不多問。不知甯寰在師門修到了哪個層次,拾掇拾掇衣物,層層疊疊的還有些複雜,她摸索着先系上蔽膝、護腕,而後茫然地拿着兩隻……疑似铠甲的組成部分,左右看看,不知從何下手。
甯寰出言提醒:“兩片的是胸甲,虎頭的是捍腰。”
遵循指示,千潤笨手笨腳地分别把它們安在了正确的位置上,少不得頻頻碰到據說是人體禁區的地方,為掩飾尴尬,打着哈哈揣測起了它們用途:“有點沉呢還!大清早穿着铠甲是要去——打獵?”
甯寰一哂:“很難說不是。”
接下來還有绛紫大袖氅、最外層的白紗半臂褡護、鮮紅绶帶、黃青玉佩,最後再戴上長冠,一直把甯寰層層包裹成了留作竹苗的春筍,這份差事才算辦完。
好不容易出得寝殿,哈欠連天的無念又有事要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