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破結界不是号稱包治百病嗎?”
哄睡了甯寰,一離開寝殿,無念活了過來,慣常的不客氣也回到了身上。
千潤當然不能跟她解釋王後傷愈的真正原因,忙扯開話題道:“所以我夢到那段是真的?平日你還敢直呼太子大名,今天在他本人面前犯點小錯,怎麼就吓成那樣了?”
無念尴尬地咳嗽一聲,故作高深道:“就跟你講的故事一樣嘛,人在一段曆史裡是什麼樣的,全取決于誰來講、誰來聽——對啊,憑什麼伴讀小貓就不能破太子呢?”
“這又是怎麼扯到一塊的……”
“哎呀你,愚不可及!就好比說,烽火戲諸侯,諸侯就沒錯嗎?眼看着大王不對勁,早點起兵推翻了便是,偏賴在想看狼煙的褒姒頭上,又不是村裡的懶漢,非等到女人幹活才肯起床!垓下歌,項藉過個江就能回老家了,他真的非死不可嗎?再說,死了一個有勇無謀的頭頭,楚人可以借故推舉新王,抛妻棄子的老劉就未必能笑到最後了吧?還有鑿壁偷光的匡衡,找東家借書可以作揖,鄰居和自己平起平坐,就不問而鑿人之牆,這不是拜高踩低?卧冰求鯉,孝子連命都可以不要,就不能舍點柴禾燒壺熱水澆開那層冰嗎?程門立雪,這個師傅明知天寒地凍還一點都不肯心疼晚輩,隻管睡他的大頭覺,弟子辛辛苦苦前來拜師,為的是學回去一肚子的冷酷敷衍嗎?這些大故事、大道理,主人公都各有各的蠢、各有各的說不通,叫我這個朝不保夕的小老百姓來同情,實在是有違天道!”
她的例證像洄遊的魚一樣密,卻不見得每一尾都方向明确。千潤倒覺得,她正是在用大故事、大道理來掩蓋自己的虛弱。
好在千潤有多年對付鏡仙的經驗,熟練地理解了她的胡說八道:“你是在怪我沒有及時醒過來,成為第一個發現你這段故事的人嗎?”
居然就這麼押中了她的心思,腦門也被彈了:“對啊,都怪你!”
“好吧好吧,下回我掐着大腿忍住不睡就是。”
見她認錯态度良好,無念也不咕咕叨叨了,回到卧房放好琴,又道:“那天你這麼問我,現在換我問你了——你一點也不在乎太子嗎?”
“怎麼會不在乎呢,他可是相當重要的人物啊。”
無念隻當她說的是身份上的尊貴:“那我再問你,如果他失去了太子的地位,你還會在乎他嗎?”
如果他不是湯虞國王太子,鏡仙也未必會選中他。千潤誠實地回答:“很難說。”
“看吧看吧,這才是人之常情。”無念既要為觀點被佐證而得意,又要壓低聲音批評小喽啰:“但你也太口無遮攔了!這種小心思可得藏好了,要是被姬流焱發現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她還有些釜底抽薪的長期建議:“因為在這混世中,女人都是半人,男人都是半神,男人驕傲得眼睛裡容不下别人,要是知道被你這樣的小人物瞧不起,他們肯定會發瘋的。”
如此說來,這樣的驕傲是把雙刃劍,隻要拿更尊貴的地位引誘之,就肯抛下一切入魔去了……
不對,真有這麼簡單的話,她大可以天天在甯寰耳邊吹噓他是未來的魔尊,專司救苦救難,過不了多久,他就和故事裡的太子一樣,抛下一切奔入林中打坐去了。
千潤打從心底希望未來的魔尊不是這樣的窩囊廢,堅持貫徹最笨、最原始的方案。寶劍鋒從磨砺出,顧不得無念的提醒,她舉着磨刀石就要往前沖了。
——卻被人一鐵杵杵回了象耳山。
王後身體一好轉,閑心也生出了幾寸,某日托溫玉帶給千潤一本書,玫瑰色的封皮、兩指厚,特叮囑隻她一人能看,誰借都不給,尤其是無念。
溫玉說得神神秘秘,千潤猜測此中定有深意,趁甯寰帶無念去逛市集,從坐墊下面摸出來,細細研讀了一番。書上沒有文字,隻有圖畫,線條簡略,描繪人物動作卻纖毫畢現,翻看到一半,千潤的迷惑便消失了:
這是一本劍譜。
——此劍法時而對打,時而雙人合修,兵器也以短直為上,看倒地一方的姿态,可以說是招招緻命。
她明白過來:茶樓之事,到底還是傳到王後耳朵裡去了。
用“層出不窮”形容甯寰返鄉後來訪的舊友似乎疏于禮貌,可在王後看來,連日的酒宴一定會損害十年分離換來的“身強體健”,孩子大了又不好直說,隻得托付于可信之人,擇其善者而從之,選出一個打人比較痛的千潤來做他的教頭。
萬枝驿之約近在眼前,可是想起那段臨終托孤,千潤又猶豫了。
好吧……就當是仙家最後的仁慈!
至于隻有映雪能看這本劍譜的約定——不對,吩咐,中間透着什麼彎彎繞,千潤也以當初修道時的悟性飛快地理解了。陳和靖明面上的義妹是無念,而在小伎倆的影響下,千潤是王後親自選來扶桑宮的人,這回她也向着自己,說明姐倆很可能不是推心置腹的關系。
又或者說……王後是在跟陳和靖背後的國王暗暗較勁?
另一種解讀是,“王後”身份自有這樣的特權,作為整個湯虞國最閑的人,誰合她眼緣,她就擡舉誰,就像有些養花人會用相差極大的方式培育兩盆相同品種的花,結果的差距會帶來十足的樂趣——是養花人的樂趣,不是花的。
時間緊任務重,甯寰回來後,塞給她一盒鹹肉月餅就去侍弄那堆花草了,千潤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眼看這人又要和新栽的那盆墨菊說一下午的話,便叫了他一聲:
“殿下,可以借一步說話嗎?王後娘娘有事托付給我。”
甯寰吓一大跳:“你是鬼嗎!”
低下頭又贊同了自己一遍:“對,你是。”
千潤教頭把手往後一背:“前幾日娘娘送我一本書,我仔細看過一遍,現已把那些招式套路背得差不多了,趁殿下今日有空,我帶你去操練操練。”
“什麼書啊?”
“《大虞風月鈔》。”
“……?”
“這裡到處是花盆,施展不開,我們去院子裡操練。”
甯寰呆住,盯着她目不轉睛,隻有喉結在上下滾動:“院子裡?這不好吧……也不是不好,還是等天色暗一點再去,氛圍更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