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潤目瞪口呆地接了話茬,堵得澄王直挺挺地仰倒在椅背上。
“焱兒,王叔早就想說了,我這位侄媳還真是心直口快啊……”
“可不是嘛,就她聰明。”甯寰也無趣地瞥了千潤一眼:“王叔,真相就是這樣,正因為是蜃象,日光一照便會消失,自然隻有在天黑之後才能接替真正的結界。”
澄王摸着下巴思索良久,吩咐那幾個在王室成員閑談時維持禁锢術到腿軟的道士:“放了聖女。”
南威總算逃脫折磨,奄奄一息地癱倒在地。像是提醒自己存在似的,國王又奮力掙紮了一回,從千潤的角度,卻是看到甯寰迅速翻了個白眼。
轉過頭看向她時,這人卻又換上一副得意的神情,甚至還彈了個舌,滿臉都寫着“如何?還不快誇我!”
千潤無視他的訴求,替澄王發問:“苦肉計又怎麼說?”
甯寰宛如一個說書先生,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指,彈了一下頸上劍刃作為驚堂木,在道士愕然的視線中接着道:“上回書說到,我在山上被扶桑宮的暗衛圍剿,根據我母後的證詞,你把前來尋仇的妖類和此事聯系在一起。的确,結界的主要作用在于阻擋魔族,如果衆妖團結一心,攻破它也隻是時間問題,隻可惜,你也知道小墨鬥和荒煙國國主是個什麼德行,妖類的共同點便是貪生怕死、心腸又太軟——”
石斛精深覺自己也被罵到,不悅地打斷他:“那又怎樣?”
“妖族不僅兵微将寡,又沒有魔族的那份凝聚力,就是立志報複,也隻能暗中搗鬼、旁敲側擊,即便如此也留下了隐患,于是我們想方設法假借陣眼之事,渲染一番犧牲品的悲慘,消息傳出去,多多少少也能勾出他們的一點恻隐之心,從而達成叫他們放棄複仇的目的——你是不是以為我要這麼說?”
“……剛想說你這話漏洞百出。”千潤隻覺得舌頭在嘴裡跌了一跤,“也就是說,這出苦肉計并不是演給妖類看的?”
“對啊,錯誤答案全排除了,那你說是演給誰看的呢?”
——隻緣身在此山中。被選作陣眼的人,或者根本就沒有傳說中的血脈,也沒有合适的生辰八字,卻因世世代代住在虞山腳下,幸而與古神結緣,從此往後,沉睡的古神耳中隻能聽到他們的故事,再也聽不到遠方的哭聲。
天道應該對各族一視同仁,天道的起源卻以具體的形态存續着,因此為自己的垂憐和偏愛制定了兩套标準,在祂的庇佑下,湯虞國的人類在保住性命的情況下定期供奉出的血肉和壽數,就應該和滅族得來的妖血價值等同。
那麼,在未出生的小王子身上注入妖血又是為了什麼?古神沒有自由的雙腳,無法做出這類激進的決定,話題還是回到主導者身上,現在想想,一切悲劇都對“即将順風順水繼承大統”的淨純王太子有利,所以擅長鑽營的陳和靖呢,在太子剛回到湯虞國還沒站穩腳跟時,就把本該獻給澄王的“義妹”轉手送進了扶桑宮,這不是順水人情,而是投誠、是信任、是心有所偏。
為什麼要這麼做?蓋因甯寰與他血脈相連,且隻有在湯虞國這個古神陵寝才有機會施展抱負,如此兵行險着,為的隻是讓“身份正确”的血親在自己苦心孤詣制造出的天穹之下得到保護。
遵循混沌世的約定俗成,從結果推原因,注入妖血後,無論可憐的小王子能否成活,總歸都是利大于弊——既滿足了他瘋狂的試驗需求,也威脅不到嫡長子的地位,因為他的故意隐瞞,順手還能帶走一個危及陳家血脈的可能性,想來也是為了避免幾十年後甯寰被人壓着跪在地上、二王子則哈哈笑着坐在寶椅上欺負他新歡的情況,直接從源頭上斷絕了兄弟阋牆的可能。
甯寰沒說錯,在民間,延續血脈的方法是開枝散葉,到了王室就徹底反過來了,隻有到死都被蒙在鼓裡的王後還相信着他們杜撰出的美德……
梳理完畢,千潤的心如西沉的金烏一樣墜了下去。想必甯寰也是看透了這點,才在兩位約定俗成的“競争對手”中确定了道德上模糊不清、稱職度卻恰如其分的人選。
——太陽一照便消散的那是霧氣,不是蜃氣;倒不如說,沒有足夠的日光,龐大的蜃象反而無法成形,或許這也是湯虞國國民甯願忍受幹燥的氣候也不急于求雨的原因,排除這些因素,在今晚的驟雨中碎裂的,正是結界本身。
故意把白天和黑夜的結界狀态說反了給澄王聽,千潤猜測,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甯寰是要替那個人,——替罪孽的肇始、此刻身在全國最安全的大牢中的人——完成兄弟雙擒的政績。
将王後的遺體盡快送到古神這裡,莫不是要以親人的死來抵消陳和靖的罪孽?這個問題和林少主選擇報複對象的标準一樣,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古怪。
順着這種思路,千潤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迷迷糊糊被甯寰牽着鼻子走,從頭到尾都沒仔細看過棺材一眼,那裡面裝着什麼,或者說,那裡面是否裝了東西,其實還不該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