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默了一會,發出了靈魂疑問:“他們真的會這麼蠢嗎?”
“嗯……”中島敦尴尬的笑了笑,“畢竟地獄和現世有壁,現在陰陽師也敗落了,‘與其花費力氣把那些弱雞聚起來,再看着他們送命,還不如我們自己上’,我叔叔是這麼說的。”
“那些妖怪也知曉這一點麼?”
中島敦點了點頭:“時代已經變了,陰陽師的衰落,也意味着妖鬼的衰弱。而且一些妖鬼之所以強大,不僅是因為它們實力強盛,更因為座下可供使喚的部下數不勝數,但自從陰陽師和地獄聯手将它們壓入地獄後,在嚴刑當中能夠熬下來的并不多。”
“并不多?”
中島敦知道他是在說如果不多,又為何派了這麼多人還沒有抓完,便掰着手指頭跟他科普:“第一,數量不多隻是和抓捕進去的數量比對的,我當時翻過資料,你猜圍剿期間被抓的一共有多少?”
芥川龍之介配合的說了一句:“多少。”
“40352隻。今年死了多少隻不知道,但去年的年底檢查顯示,還活着的就剩7892隻了。圍剿發生在三百年前,持續了25年左右,在日本行兇作惡的妖怪才被全部抓了進去。”
“不過能活到現在的,要麼是像疫鬼那樣幾十年前才出生,要麼是妖力強大和意志堅定的妖鬼,畢竟那裡的刑罰殘酷無比,那些死去的就是因為太弱,刑罰再一折磨那麼個幾十年幾百年的,也就熬不下去了。”
中島敦看向即便進入秋季也仍舊綠意盎然的院中:“我沒有進過那兒,但我去過其他地獄,是家裡的長輩安排的,讓我負責行刑。我一開始不敢,于是便在一邊看着。有一個亡者被扔上石磨前,扯着我的衣服,和我說,他根本不應該被判到這兒來,是閻魔大王和複審的幾位審判官污蔑他。”
“可我學習過,如何辨别一個人是否在說謊。”他眼神中帶了一絲狠厲,“他隻不過看我臉嫩,以為我好騙,便想着說不定我是他的活路,可我在去那個地獄之前就見過他的臉,他被我的獄卒朋友們評價為‘六十年也出不了一個的壞種’,于是我便從他們那裡知道了他在現世做過什麼。”
芥川龍之介沉默的傾聽着,沒有指出中島敦已經偏離了話題。
中島敦的真面目,終于要被他自己掀開,露出那冰山一角了。
中島敦的眼前仿佛還有着寫着那名亡者經曆的一沓紙片,他分毫不差的說出了那些觸目驚心的犯罪事實:“坂田大智,男,生于1970年5月14日,卒于1991年3月17日。8歲,因為鄰居在前一天責怪他殺了他們家的雞,他便誘殺鄰家三歲幼女,至其溺死于水井中;”
“9歲,他覺得乞丐肮髒,便故意縱火,燒死了蜷縮在樹下熟睡的乞丐;”
“10歲,被人引誘吸毒後,盜走其父坂田勇10萬日元,用于購買毒品;”
“11歲,進入少管所改造,期間因為欲望得不到滿足,奸殺同寝舍友兩名,并以武力要挾其他人與自己一同掩蓋事實;”
“18歲至21歲,因毒瘾難忍,殺死兩名少管所警察後潛逃,潛逃途中奸殺女性三人,搶劫一菜市場賣菜老太5千日元,直接導緻老太心髒病發當場死亡。被抓後,他被迅速判了死刑立即執行,死後被判先挨個經受一遍八個地獄的刑罰,結束後扔入餓鬼道,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他深吸了一口氣:“最後,我親手把他扔上石磨,并和其他獄卒一起将他碾成了肉醬。”
“我聽着他在我耳邊哀嚎求饒,到最後了,他咒罵我。我看着那一攤肉,我心裡不由得在想,他殺過的人,也經曆過這樣的痛苦和絕望嗎?”
或許吧。芥川龍之介也不由回想起自己殺過的那些人,但他從來都不會去記人臨死前的模樣,甚至于他連自己殺了多少個也數不清了。
那些人死前都說了什麼呢?無非是求饒和咒罵,和坂田大智一模一樣。
所以,他死後也要經曆這些麼?
還不如完全消散。
室内一片沉寂,意識到芥川龍之介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的中島敦回過神來,想起了這人是mafia,更殘忍的事他說不定都做過。
可他看過記錄科的資料,芥川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願而要去殺人的。
幼年被迫帶着更幼小的妹妹在貧民窟流浪,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小團體被無情攪碎,夥伴無一幸免;
被太宰治領入port mafia後,遭受到的言語羞辱和肢體暴力,無數次在死亡邊緣的掙紮,組織裡的等級壓制與規訓,進一步塑造了今天的他。
如果是他親身經曆過這些,中島敦不敢說自己做的會比他好。
他想到了中原中也。
他的舅舅。
他是否也經曆過這些呢?
他買過中原中也的情報,但隻看了他15歲以前的經曆,便已經心痛的不忍心再看。
他想到了14歲,還沒有被媽媽帶回家的那個自己。
好過分。
不公平。
為什麼?
他們做錯了什麼嗎?
坂田大智享受着比許多貧民窟裡的孩子還要好上許多的生活,卻幹出那樣豬狗不如的事;芥川龍之介、中原中也小小年紀就要為了自己、為了同伴的未來在泥濘中摸打滾爬,哪怕是賠上自己也在所不惜;
而他中島敦在日複一日的虐待中苟且偷生,他不敢想未來,他已經不再期待未來。
芥川龍之介一個分神,中島敦的眼淚就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這個人連哭都那麼安靜。
這是他看見眼淚的第一個念頭。
他這個時候應該做些什麼?遞紙巾、言語安撫?
似乎都太過蒼白無力。
可不知怎的,芥川龍之介覺得,他知道中島敦是因為什麼在哭。
但哭改不了過去,隻是一種情感上的宣洩。
所以,哭吧,發洩吧,把心中的不甘與怒火化作眼淚宣洩出來,然後帶着被又一次稀釋過的痛苦,更好的向前。
他認真的看着默默流淚的中島敦,那雙紫金色的眼睛裡滿含水意,晚霞破碎着離開了他的身體,露出了一道道橫陳于内心的醜陋疤痕。
他看向窗外,夕陽已至,晚霞吞沒了原本湛藍的天邊,熱烈的驚心動魄。
他回頭,面前坐着的這一位“晚霞”,破碎、淩亂、壓抑。
可芥川龍之介認為,“晚霞”更美。
隻是“晚霞”本人毫無察覺而已。
——
一直到日落月初升之時,中島敦才止住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情緒。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口擦幹了自己的淚迹,嗫嚅着和芥川龍之介道歉:“抱歉……”
芥川龍之介笑了一聲:“有什麼好道歉的?那種自私無能的廢物,死了也還是那樣懦弱,别和在下說他成為了你的心理陰影,否則在下就要重新考慮是否還要與你合作了。”
中島敦破涕為笑:“我是在為不小心岔開了話題道歉啦……他還不配成為我的心理陰影。而且……”
“而且?”
“地獄那邊已經登記了你的信息了,你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這麼說着,中島敦的眉梢挂上了一絲得意,“雖然很不好意思騙了你,但在惡靈沒有被全部抓回前,你就算是死了,也得繼續為地獄工作。”
“你們那邊派人來和port mafia洽談的時候可沒說過這些。”芥川龍之介倒半分沒有自己簽了賣身契的自覺,語氣仍舊不緊不慢。
“涉及地獄相關的事情,當然不能和普通人說啊!而且不是‘你們’,是‘我們’!你得快點适應身份的轉變才行。”中島敦離開了座位:“走吧,我們去吃飯。”
“不接着說了?”
“哎呀,反正總歸就是一個中心思想,妖鬼們知道地獄找不到人類幫手,隻能自己出手,雖然它們一直在被關押,但鴉天狗的數量有多少它們還能不知道嗎?說不定在它們眼裡,我也是一個吃了可以變成人類的藥物的鴉天狗呢。”
“鳥能變成老虎?它們是得有多傻才能給自己洗腦成這樣。”
中島敦想了想:“那就要看我的資料有沒有被洩露,或者它們還在地獄的時候就已經聽過我了。我記得妲己娘娘的牛郎店裡揪出過一隻死在情夫手裡的怨鬼,那個地方魚龍混雜,還是個八卦聚集地,也不知道她聽了之後有沒有傳遞給同樣逃出來的其他妖鬼。”
“你很出名?”
“算是吧?畢竟地獄裡18歲的小鬼還在用奶瓶喝奶呢,而我15歲就跟在長輩身邊學習了。”
芥川龍之介冷着臉想了一些十分不禮貌的東西。
中島敦和他一起出了門,在進入餐館前,芥川龍之介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坂田大智現在還在受刑麼?”
中島敦掀起門簾的手一頓,回頭對他笑着搖了搖頭。
“他和你說的一樣,是一個無能的人。在第一個大地獄受刑時就因為喪失投胎欲望消散了。”
說完,他走進了餐館。
芥川對真正的地獄越來越感興趣了……但合約結束後,他們就會分道揚镳,知道的太多,對芥川的未來也會有影響的吧?
中島敦想起媽媽說過,她會在鴉天狗們和他将妖鬼抓捕完畢後,統一模糊現世人的記憶,芥川也會和他們一樣,把他忘了嗎?
……
他皺起了眉,心裡有些不大舒服,可又說不上具體是哪裡不對勁。
算了,以後再說吧,現在要緊的還是紅葉和——
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