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周覃江辯解,她接着低聲道:“我從來沒有不信您,周先生,您是我唯一的老師,您也親口對我說過您不是太子黨……慕容清的确有手段,但是可惜,他并不是算無遺策,那批箭的确是後來造的,隻不過不是三皇子,而是太子做的,是不是?”
周覃江猛地瞪大了眼睛,如遭雷擊一般看着她。
“楊賀的确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但他家裡還有妻兒,他不是死士,宮宴之後,我已經第一時間設法将他的妻兒送走了。”霍纓慢慢說,“楊賀是李青的商會中的工匠,他們兩人關系不錯,楊賀要是死了,他的妻兒怎麼辦?我已經同他們确認過了,大理寺所查一切屬實。”
這場戲一開始就是慕容清自己排布出的一個陽謀,目的就是在緊要關頭沖一沖慕容逸的風頭,霍纓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老師居然也會參與到這場陰謀之中,還敢做的這麼明目張膽,這已經不是目無王法了,簡直就是不知死活,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忽然覺得這京城竟然如此陌生,一腔熱忱者無處可去,隻有沉默。
霍纓每說一個字,那絕望滄桑的老人就更啞然了一分,直到最後一個字落下,周覃江已經意識到了宿命的降臨。
霍纓看了一眼手上的那盞風燈,裡面的火種十分微渺,仿佛随時都會被吹滅在磅礴的北風之中,良久之後,她才聽見了周覃江的回答。
“侯爺,你信過命嗎?”老者的聲音仿佛也一并蒼老了下去,與天牢外遙遠的風雪融為了一體,“我也認識老侯爺,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我很敬佩他。”
但也僅限于此,老侯爺赫赫戰功,一生榮光無數,多少人望塵莫及,可他的榮光終究無法觸及朝廷黑暗的角落。
霍纓沉默了下去,好像一具冰冷的人形甲胄一樣舉着風燈,聽周覃江緩緩道:“侯爺回京城之前,我就見過太子一面,對我講‘天下大義,并非系于一人之身,而要仰仗諸位’,他承諾有必然的把握,要我無論如何都要配合他。”
在确信了慕容逸與北燕攝政王來往密切之後,太子便定下了長安街刺殺的計策,故意做了一出戲,“恰好”出現在長安街上的周覃江隻不過是一個毫無背景、幹幹淨淨的人證。
“您隻是替死鬼。”霍纓的聲音徹冷了下去,“太子隻要失敗了,你可以替他死,畢竟是你做的證,他可以推說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甚至……他可以是蒙在鼓裡的那個,總之,他可以全身而退。”
周覃江頹然跪倒在了地上,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念想,他原本以為霍纓此次來是為了将他帶出去,無論如何也要洗清他的罪名,可是現在看來,她心中也隻有真相罷了。
“好,好啊……”周覃江近乎絕望地喃喃自語,“太好了,你很像他……你很像老侯爺……”
霍纓極輕地笑了一聲:“以前父親在世的時候,你也教過我,無論如何,不為名利所動、不要更改自己的意志,士可殺不可辱……那麼多年了,你也已經忘了嗎?連你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你自己說的,大丈夫生于天地,死也要光明磊落。”
“我沒有忘,沒有忘!”周覃江猛地站起來,支撐着自己老朽的雙腿,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響動,“我隻是不像你一樣生也逢時……”
他的聲音孤零零地在天牢诏獄中回蕩,經久不息,霍纓已然毫不猶豫地提着風燈,離開了诏獄天牢的最底層。
大理寺少卿李成還在入口處等着她,待到霍纓上來,他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翰林院上下都以他為榜樣,誰知道還有如此命運弄人的一天,侯爺,您受累了。”
霍纓搖搖頭,将風燈還給他:“多謝李大人把實情告訴我,向陛下如實禀報即可,大理寺辦事,我很放心。”
李成接過了風燈,沒說什麼,一路引着她離開了诏獄,這地方本來就異常寒冷刺骨,冬天更是如此,除了犯人,沒有人會在這種地方久待。
霍纓回侯府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倘若連翰林院都不可相信,那就隻有老侯爺的舊部是可以托付信任的,慕容武如今身體已然江河日下,壓不住鋪天蓋地的黨争了。
如今她和周老師徒反目,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是高估了人心的卑劣程度,然而眼下她自己的問題雖然解決,可情形也并沒有樂觀多少。
侯府仍是一片冷清安靜的樣子,幾個家仆來來往往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乍一看竟然沒多少人氣,就像是個與世隔絕的世外之地。
然而霍纓已經習慣了,她若無其事地踏入侯府,順手解下了裘衣挂在了邊上,侯府溫暖的熱氣與燈火打在臉上的時候,她冰冷的手腳才漸漸活絡了回來。
至此,她才覺得自己像從那九幽地獄般的诏獄裡重新回到了人間,閉了閉眼,又聽見身後房門打開的時候。
蔺央盡量放輕腳步走出來,剛一開門便看見了霍纓脫下那件沉重的裘衣,身形頓時單薄了起來,一刹那他幾乎很難想象那瘦削的臂膀是如何上馬揮刀的,心中無聲地墜了一下。
見霍纓回頭,他叫了一聲:“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