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纓隻覺得他有時成熟得不像個孩子,有時又像始終沒有長大,她有點失笑,輕輕捏了捏他的臉頰,然後蔺央像是被她冰涼的指尖凍着了似的,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寒噤,身上的戾氣陡然消失,從她懷中掙脫了出去。
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無奈地靠在桌邊,望了一眼外面沉落的霞光和漸行漸遠的太陽,身形被光影遮蓋。
次日,已下獄的翰林院學士周覃江自殺在獄中,霍纓出城,帶着複職聖旨和鳳屠兵符回了一趟軍營,重新整饬了鳳屠軍,穩住了軍心。
至此鳳屠軍嘩變之事算是塵埃落定,禁軍也解除了戒嚴,京城的風聲鶴唳在無聲的漩渦争鬥中歸于沉寂,如同下了一場大雪,晴天之後仍完好如初。
這個百年屹立不倒的城池猶如默無聲息的守望者,一聲不吭地俯視着匆匆來去、命如蜉蝣的芸芸衆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隔日,霍纓啟程奔赴南疆,鳳屠軍列陣等在城外,如同黑壓壓的烏雲,蔺央在王翁的照顧下上了鐘老先生的馬車,丘山與南疆恰好順路,此次與軍隊同行。
馬車慢悠悠地出了城,趕上了霍纓上馬之前,蔺央撩開簾子,與那一身輕便衣裝的年輕将軍對上了視線,不管他看沒看到,霍纓仿佛孔雀開屏似的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車上的蔺央頓時被那副明亮的眉眼晃了神,耳尖微微紅了一下,默默把簾子放了下去。
霍纓也不以為意,她左右大體掃視了一下周圍,準備上馬整軍出發,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咋咋呼呼的呼喚:“等等我,霍小四!”
現在滿京城敢這麼叫她的也就一個人,霍纓回過頭,看着趙脩同手同腳地停了馬跳下來,氣喘籲籲地跑着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怎麼……跑那麼快,我追都追不上。”
霍纓皮笑肉不笑:“本侯有軍務在身,趙大公子有什麼吩咐?”
趙脩用一種莫名其妙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聲“端什麼将軍架子”,然後正色道:“我就不能來送你嗎?好歹我也是你兄弟,你我之間還這麼生疏——順便我來提我爹傳個話,京城有我們盯着,你别擔心。”
霍纓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輕點點頭:“替我多謝趙統領,宮裡就勞煩他費心了,邊境有我,子庸兄,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别讓郡主太擔驚受怕,早些回去吧。”
趙脩點了點頭,兩人是多年好友了,也是性格與心境上的意氣相投,霍纓和他對視了一眼,趙脩便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
不到正午,整饬完畢的鳳屠軍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難道沒有起風,像是某種預兆似的,大軍一路往南,鐘明武的馬車低調地跟在隊伍前頭,與霍纓的馬相隔不遠。
主帥的高頭大馬一路前行,軍旗獵獵,就像一面随風搖曳的标志,十分顯眼,蔺央坐在馬車中,縱然鐘老先生也在,他也仍然時不時忍不住撩起簾子,悄悄看一眼霍纓。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霍纓帶兵打仗的樣子,即使是現在穿着輕裝策馬領兵,他也沒有見到過。
天生殘缺便是如此,注定要禁锢住某一個地方,他大部分時間隻能待在侯府無處可去,即便想去見霍纓,也沒有任何理由,他沒有任何辦法,唯獨在這樣的時候,可以貪心地多看她兩眼。
即使他的眼睛在白日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盯着某一處也會生痛,可他還是不舍得移開目光,恨不得自己一生一世眼裡隻有霍纓,哪怕眼睛治不好都可以,隻要……能看見霍纓就足夠了。
蔺央的所做作為都被鐘明武看在眼裡,原本一言不發的鐘老先生順着他撩開的簾子看了一眼外頭,笑了笑:“小公子原來也是性情中人,我原本聽侯爺講你寡言少語,擔心你不願意随我上山,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蔺央頓了頓,緩緩把簾子放下了,他轉過頭,低聲道:“先生誤會了,丘山是我等向學之人的夢中之地,我做夢也想去……隻是,我放不下阿姐。”
鐘明武當然看得出來,他心知肚明地點點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小公子不必擔心,侯爺是心中有數的人,她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也有本事,擔得起這一方責任。”
“……我知道阿姐可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隻是……是我自己。”他頓了頓,咬了咬牙,可憋在心裡太難受,他還是說了出來,“是我放不下她,我不想她離開我。”
鐘明武聽出了這話中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戾氣,縱然一閃即逝,可他畢竟還是不完全能藏住事的年紀,這戾氣被鐘明武聽了出來。
“侯爺年少征戰,畢竟與一般的姑娘不同。她心性要灑脫一些,眼界廣了,有時候便也看不清身邊太親近的人。”鐘明武和風細雨道,“無妨,你現在還小,她并未放在心上,可她心中定然是放不下心你的,你不必太過牽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