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音乍起,衆人一驚,四處張望聲音來源,然而這聲音好似來自天邊,又好似近在咫尺,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來源。一時又紛紛感歎,神音本該如此。
度修儀冷眼觑着這荒唐種種,已不知自己是何感受,度氏一族将這當做榮耀,卻不知,他這名神之子的來曆有多荒唐。榮耀?這又算什麼榮耀!分明是無盡的諷刺!
這一切,度氏衆人皆不知曉,是以度修儀隻能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切,看着度氏族長将這名孩子認作自己的孩子,對外宣稱為其幼子。他們将他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受盡瞻仰。奇異的是,這個孩子并不曾因為受盡寵愛而變得嬌縱嚣張,反倒越發謙恭,這更讓度氏衆人認定了他神子的地位。
度修儀大概能理解他們的想法,若非神子,怎麼可能會在烈火烹油般的繁華之中養成如此性格?
多可笑!
他的一切早就和神明挂鈎,他永遠不會是他自己。他或許該有另外一個稱呼:祭神之子。
然而,如今的他再看這些,當然會有不一樣的看法。按照既定軌迹成長的人如何會明白這些?
度修儀看着被錦繡花團簇擁的人一步一步成長,他不像其他的孩子一般,有着無憂無慮的童年。他知事起便被告知,他擔負着整個度氏家族的未來,那些人為他描繪着未來的圖景,大肆宣揚着神明對他的偏愛。獨特的功法、自幼陪伴在身邊的玉佩……無一不成為最好的證據。
久而久之,他竟然也信了,信了那些人的說辭。他認定自己受着神明的寵愛,他将度氏一族系于肩上,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訴說着對未來的希冀。度氏一族,有他,想來總會延續這千百年的榮耀。
他近乎狂熱地敬仰着神明,神明贈他獨樹一幟的寵愛,他回以赤誠的信仰,倒是十分公平。
度修儀看着這一切,其實,如果一切就這麼走下去,或許稱不上太好,但也不算太差。盡管他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認,祭神安排的路,的确算是平穩,隻要他能順利成長,借着度氏的風一躍而成為衆人景仰之高峰,來自民衆的信仰自然可以塑造神格。或許,真能與祭神在神殿相見也不一定。
但若真的一帆風順,他又為何會對祭神産生那麼大的恨意?
大概,人生從來沒有如果。
————————————————————————————————————————
“雲霓,慈光之塔生變。”靈绮素揉着額頭,好似十分頭疼,“你代吾一行吧。”
霈雲霓沒想到,靈绮素忽然召她前來是為此事,她的面色懷着擔憂:“可是,度先生那邊……”
“有即鹿姑娘與楔子護法,應當沒有什麼問題。”靈绮素輕歎,“再說,還有吾等看着呢!”
霈雲霓微微斂眸,恰是因為他們在,她才不放心。一直以來,她都試圖探查掌台她們的目的,卻始終不得結果。
直到度修儀出現,掌台與凋華顔對他非同一般的關注,霈雲霓恍然驚覺,掌台與凋華顔應當是在度修儀身上有所圖謀,且圖謀不小。
再聯想到掌台與凋華顔暗中對碎島王樹的動作,與弭界主一般對四魌天樹的觊觎,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她們要這堪同于創世的靈氣,想要借此強行破開時空通道。
史載,昔日祭神之子莫名隕落,當是時,天地同悲。祭神痛心非常,封其隕落之地作為神子墳墓,留下無數珍寶為神子陪葬。然而,神子隕落後,無人可靠近此地,一切都是未知,史冊記錄也未必是真。
唯一清楚的是,這以後,種種祭祀再也沒有得到祭神回應,靈氣亦逐漸稀薄。
有人評價說,這是神之怒火。
後來,有人闖入此地,于此地得到了祭神留給其子之物,神隕之地崩塌。
霈雲霓很清楚,整個觀星台上至掌台凋華顔,下至她自己,她們都是偷盜者……
昔日猶能冒着性命風險闖入神隕之地,如今,傳說之中的神子就在眼前,還是如此虛弱之态,霈雲霓不敢賭,但不意味着别人不敢賭。
“比起即鹿姑娘與楔子,吾應當更了解這些,留守在此,也能防止意外發生。”霈雲霓猶疑許久道。
靈绮素還未說什麼,凋華顔便淡淡開口:“雲霓,來至此界多年,你何時變得如此膽小了?”
“華顔……”霈雲霓試圖辯解,凋華顔卻輕哼:“吾等皆是賭命之徒,事到如今,早已回不了頭了,收起你那無謂的慈悲吧!”
如此言語自然無法說服霈雲霓,眼見着兩人之間硝煙漸起,靈绮素匆忙出來打圓場。她緩緩起身,腳步沉重,霈雲霓輕移腳步,擡手扶住靈绮素,靈绮素卻避開她的攙扶,反而握住了她的手:“雲霓,我們離開家太久了。”
霈雲霓身形一顫,自上界至此,豈止百年?這許多年,他們汲汲營營,不正是為了回家嗎?遠在他界的孤獨與憂愁,也唯有她們自己才懂。
倏爾,她咬緊了唇,縱使如此,又怎能冒如此風險?一着不慎,度修儀隻怕要就此淪入過往,不複蘇醒,這是一條人命。
“他不是還在殺戮碎島嗎?”恍然間,她想起了另一個人,“隻要他成功奪取王樹……”
“他?”霈雲霓話未說完,凋華顔便打斷了她的話,冷笑,“他已許久不曾傳信。隻怕,早已樂不思蜀。”
怎會如此?
“定神。”靈绮素輕輕握了一下霈雲霓的手,霈雲霓這才稍加定神。
随即,靈绮素的目光悠悠轉向殿外,這是由她一手開辟出的境界,雕欄畫壁,無處不精美,然而,假的始終是假的,永遠不可能變成真的。她遠望着這一切,仿佛已經陷入了回憶:“雲霓可還記得春時,上界那漫山遍野的雲枕花……”
雲枕花,乃上界獨有之花,花色多為白色,花蕊淡黃,因狀似雲團而得名。
這是霈雲霓最愛的花。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①……”靈绮素輕喃,眼前好似浮現出過往種種,頓時又有無盡悲傷,“年年嘉賓曲,裁得春意濃。”
霈雲霓近乎狼狽地躲開了靈绮素轉來的視線,曆經萬年,上界世家衰微,度氏作為曾經第一大族也不過苟延殘喘。唯有春上之時,度氏率領衆家族共同祭祀,祈求神明寬恕,希冀神明再度莅臨,賜下福音。這一點,從未變過。
靈绮素歎聲:“我們離家這麼久,還不知上界又是怎樣的光景?”
這一句徹底擊潰霈雲霓的防線,她終歸還是自私的,如同數百年前,她拒絕不了凋華顔邀她共入神隕之地,數百年後,她同樣無法拒絕靈绮素。人心貪欲,莫過于此。
昔日,她貪圖神隕之地珍寶;如今,她想盡快回去。
“我知曉,讓你做出如此抉擇必是十分痛苦。”靈绮素擡手,拍了拍霈雲霓的肩,“去慈光之塔吧!權當不知道。”
怎麼能當做不知道呢?
霈雲霓苦笑一聲,終究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