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感覺,自己分明離開慈光之塔沒多久,但回來之後,卻已是天翻地覆。好像一夕之間,所有人都卸去了全部僞裝,情願展示出最惡劣的一面,将利刃捅向彼此心頭最軟的那處,哪怕鮮血淋漓也不願意放手。
她護在兄長身前,心下凄然,難免想起昔日鏡水别築,那時澈寒師尹與逸輕舒還在,偶逢閑暇,國士林放了假,兄長與楔子聯袂而來。
兄長自持端正,與澈寒師尹做着一對規規矩矩的師徒,湊到一起也是守足了禮數,隻仔細讨論着慈光之塔諸多事務。
這份甯靜往往被神司師徒打斷,那對師徒都是鬧騰的,即鹿親耳聽過楔子邊躲邊道:“師者不羞,望徒以禮尊之乎?”
往往氣的逸輕舒一瓢罵語兜頭沖着楔子飛去:“豎子無狀!”
“大逆不道!”
“吾當日何等眼盲,竟收了你這般賴皮!”
師徒兩人的相處自是惹得旁人不住低笑,後來,義兄到了鏡水别築,看着溫文爾雅的人,竟也會在楔子逃命之時,偷偷伸出一腳,楔子自然不會被這種小戲碼絆住,錯步旋身,還沒來得及得意,便剛好落到逸輕舒眼前,師徒之間的追逐,竟也這般沒頭沒尾地落了幕。
昔日場景浮現眼前,更與慘淡現實形成鮮明對比,怪道常人總說世事無常,原來匆匆數年,他們竟無一人逃過時歲磋磨。
旁人自然不知即鹿想法,流光晚榭之内,依舊硝煙彌漫,竹葉飄零,隐隐約約一股肅殺之感。
哪怕有即鹿與殢無傷加入,度修儀仍不願收手。在這種情況下,一直不曾表态的霈雲霓也輕移腳步,徐徐移至度修儀身側。霈雲霓的視線不由得掃向四周,心中莫名升起一種感覺,到頭來,他們這些異世之人終歸還是異類。
猛獸一聲長嘯,再度撲向無衣師尹。即鹿、殢無傷兩人見狀,立即起劍攔截。另一方,凜等人抓準時機,四方合力,直襲度修儀。
霈雲霓不再收斂,手上結勢,正要阻攔凜等人,一柄長劍破空而來,攜着萬丈光芒,以雷霆萬鈞之勢降臨人前。凜察覺異狀,及時命人收手,然而,終究晚了一步。
長劍急速旋轉,光芒四散,流光晚榭景象忽變,如陷無邊煉獄,熊熊烈火肆意燃燒,巨獸不知在何時消失,度修儀也消失在衆人眼前。他們打量四周,卻毫無弱點,隻有脆弱的肌膚感到陣陣刺痛。
就連霈雲霓也未曾預料到這般情況,但她也清楚,此時此刻,絕非追究此事的時候,而是……度修儀究竟想做什麼?
“金羽流火。”
一聲低喝回蕩在整個幻境之中,四處烈火如受召喚,竟是緩緩升騰,跳躍的火苗竟不似虛幻,乍然爆裂,如萬千飛羽,更如離弦之箭,毫無差别地襲擊而來。
衆人見狀,匆忙閃躲,即鹿與殢無傷更是牢牢護在無衣師尹身前。霈雲霓卻看得清楚,哪怕身陷如此困境,無衣師尹仍一臉淡然,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忽而,霈雲霓面上流露出一絲愕然,那柄将衆人帶入幻境的劍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出現在無衣師尹背後。
一隻手緊跟着握住劍柄,旋即,一道身形緩緩出現,快如風,疾如電,劍鋒指向,正是無衣師尹。
無衣師尹恍若未覺,刹那間,劍鋒即将逼入無衣師尹心口,霈雲霓毫不懷疑,隻消這一劍,無衣師尹便能當場斃命。
一時之間,霈雲霓竟不知作何反應,得到記憶後的度修儀與之前相比,果真相差巨大。
就在此時,無衣師尹輕聲喟歎:“好友以為,吾死,言随就能活嗎?”
霈雲霓恍然驚醒,這一切都是無衣師尹與度修儀的博弈,而在他們的談判桌上,言随便是那隻羔羊。
此言一出,度修儀卻是毫無收手之态,劍鋒微偏,仍是破體而入,瞬間貫穿無衣師尹之身。無衣師尹腳下一個踉跄,胸前鮮血汩汩,他低頭望去,竟也能觑見凜冽寒鋒。
恍惚間,無衣師尹隻覺自己仿佛分成了兩半,一半悲于自己和度修儀終究行至此等境地,還有些感慨,無衣師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傷呢?另一半冷眼旁觀,你看,如你所料,他是你掌控不了的人,你和他注定你死我活。無衣師尹之判斷,從未出過錯……
即鹿察覺動靜,回頭,隻見血色淋漓。她心下一驚,收了手中之劍,疾步走至無衣師尹身側,伸手扶穩無衣師尹:“阿兄……”
縱使滿懷擔憂,但她竟也說不出什麼,這一次,是她陷入兩難之境地,一面是親生兄長,一面是結義兄長。她一時之間也有些茫然,明明她才離開觀星台不久,為什麼事情會演變至如此境地?
重紫色的官服染上大片血污,無衣師尹恍若未覺,他擡手,徐徐探向胸前劍鋒,将劍鋒狠狠攥入掌心之中,任憑掌心鮮血橫流,卻好像感覺不到痛苦一般,甚至仍有閑心挑釁:“好友這一劍,可是偏了。”
“無衣師尹,你當真以為吾不敢殺你?”度修儀身形緩緩出現在衆人眼前,他一身冷寒,毫無往日和煦之狀,持劍之手也異常穩當,與微顫的無衣師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無衣師尹喟歎:“是吾低估好友之狠心了。”
“是你太過高看你在吾心中之地位。”度修儀輕嗤,無衣師尹如果真的以為單憑他在夢魇之中的作為就能掌控度修儀的話,那也實在太過可笑。
度修儀面不改色,緩緩抽出自己的劍,任憑劍鋒劃過無衣師尹掌心,又自其胸口處退出,帶出汩汩鮮血。
直到此刻,無衣師尹仍然不願退卻一步,哪怕他幾乎是要靠着即鹿才能站穩,新被撕裂的傷口鮮血四湧,連帶着即鹿雪白的衣衫上亦被染上絢爛的紅。
他低低地咳了幾聲,蒼白的臉色看起來竟也有幾分惹人憐愛的感覺,但是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無衣師尹不是砧闆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他是隐于鞘内沾了毒的刀,一柄足以教人不經意間被奪去性命的刀。
是以,面對此情此景,居然無人說什麼,興許是被無衣師尹蒙蔽久了,久到看着他在眼前受傷,也以為這個男人在暗地中有什麼謀算。
一時之間,在場衆人隻有即鹿輕聲關切着無衣師尹的聲音,殢無傷沉默不語,卻是走到無衣師尹身後,功體運轉,為其療傷。
而這一切,無衣師尹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他借着即鹿的助力直起身,視線穩穩地落在度修儀身上:“好友不願聽吾分說,那今日,吾二人不如做個交易?”
“果然是師尹。”度修儀語出贊歎,四周烈火漸漸消退,代表了度修儀的态度,他到底未曾行至極端,或者說,他到底還是不願和無衣師尹徹底撕破顔面的,盡管無衣師尹多番朝他下手,而他也在今日刺了無衣師尹這一劍。
無衣師尹不再言語,靜待烈火消去,但他始終沉默着,連帶着四周衆人一同陷入沉默。
不過片刻,撒手慈悲帶着被五花大綁的言随走入了衆人視野,他眼尖地瞧見了無衣師尹的傷勢,也顧不得言随,腳下匆匆,飛一般奔至無衣師尹身側:“師尹,是何人傷您?”
隻怕這孩子也未曾料到,他一心一意維護的無衣師尹能在自家受了這般重傷。
撒手慈悲一邊扶上無衣師尹,另一邊視線流轉,毫不意外地鎖定了度修儀,那柄劍上,依舊鮮血淋漓。緊随而來的一羽賜命自然也發現了,這般情景,配上這把劍,發生了什麼簡直不言而喻。
撒手慈悲幾乎瞬間便變了臉色,面對度修儀也不複從前的尊敬與善意,雙眸之中燃着怒火,若非還攙着無衣師尹,隻怕下一刻便要沖上來與度修儀拼命。與他不同的是,一羽賜命卻奇異地保持了緘默。
度修儀并未将他們的反應放在心上,或者說,他本也對此不甚在意。自撒手慈悲三人出現,他的視線便牢牢定在了那一人身上。言随似乎覺察到了他的目光,隻是将頭埋得更低了些,如果地上能有一道裂縫,恐怕他恨不得鑽進那道縫裡去。
“好友,時至如今,多說無益,你清楚吾要什麼。”或許,無衣師尹自己都未曾發現,他的話語間帶着一種期待,具體在期待什麼,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
無衣師尹要什麼呢?
于其他人而言無異于謎語,但度修儀卻再明白不過。
這麼多的謀算,最終也不過是要斬去度修儀的留念,要度修儀為他獻上忠誠,乃至于為他的慈光之塔賣命。
無衣師尹打的一手好算盤,他想要将度修儀徹底捆在慈光之塔這條船上,要度修儀永遠不能背棄慈光之塔,永遠不能背棄無衣師尹。
隻是,度修儀卻不太明白一件事。
“師尹,你為何不願放過吾呢?”度修儀回過頭,長歎,如非無衣師尹步步相逼,他又何嘗想要走至如此境地?
昔日,無衣師尹與楔子輕易斬斷了情誼,他放開了楔子,任由楔子四處遊曆,為何到了度修儀這裡,無衣師尹便不願容忍了呢?
“好友是連一個确切的答案也不願給吾嗎?”無衣師尹大概也沒想到,時至如今,度修儀依舊是這樣一副冥頑不靈的态度。
放過……無衣師尹斂眸,不是沒有想過放過,他明明很清楚,将度修儀逼至極端,撕破臉面對誰都沒有好處,可無衣師尹已經要受不了了,他受不了自己對度修儀幾近一無所知,受不了度修儀一副随時要離開的模樣。
許是失血太多,思緒不穩,恍然間,無衣師尹想起了從前與殢無傷的談話。
寂井浮廊向來寒涼,人待在那裡,似乎也要被風雪染得薄涼幾分。殢無傷說話,有時候實在一針見血,幾乎要戳進人的心肺裡:“你希望他依附于你?”
無衣師尹飲下一口酒,那酒入口灼烈,仿佛化作一團火,在體内肆意燃燒:“吾畢竟不同于你。”
白蝶紛飛而至,駐留在人掌心,那生命絢爛,卻又實在脆弱極了,殢無傷不忍握手,于是任由白蝶翩然而去,自此便是兩道永不相交的軌迹,那是殢無傷的做法。
可是無衣師尹畢竟不是殢無傷,度修儀也不是即鹿。他在無意間種下了一朵蘭花,那朵蘭花幽然綻放,他将花藏了起來,隻在偶爾展示出來,向人炫耀着這朵花的芬芳。然而,花香沁人心脾,終會引得他人觊觎,可是,這分明應是獨屬于無衣師尹的芬芳,憑什麼要讓旁人搶了去?
于是,他費盡心思,要将這朵花徹底圈在自己的領域之内,讓這朵花隻願意為自己綻放。
他從未想過,正是因為自己那偶爾的展示才讓人關注到了這朵花,反倒是怪起了這朵花過于芬芳,過于招人。
那日酒香醉人,朦胧了人的思緒,隐約間,他還記得殢無傷道:“風雪太緊,恐至凋零。”
無衣師尹大概是聽懂了,清亮的酒液順着脖頸滑下,他仿佛棄了往日斯文,不甚在意地用袖口一擦,旋即起身,揮袖離去。但殢無傷聽見了他的回應:“那也好過開在别處。”
行至如今,他甯願自己親手毀了這朵花,也不願旁人摘了他栽培多年的成果。
自回憶中抽身,有殢無傷幫忙療傷,無衣師尹神智漸漸恢複了些許,他的目光掃過觊觎者之一,引得言随怒目而視。
無衣師尹從未将言随放入眼中過,自然也不會因這一個眼神有所觸動。
他直起身,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他像是人生中頭一次放縱自己的心緒,放縱自己内心所有的肮髒與不堪,放下自己所有的體面一般,道:“好友,你以為如今救了言随,日後便可高枕無憂嗎?”
“你為他所做,他全然不知,為他所思,他盡皆不懂。”無衣師尹思及往日,又想到如今,不免覺得嘲諷,“他今日對你下毒,焉知他日不會為了旁的原因對你拔刀。”
“他瞞你一次,便可瞞你兩次三次,他如今能如此瞞你,他日你可還能從他口中聽到些微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