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碎島,王宮一片缟素。
“無衣師尹信上說明,先王之難乃慈光之塔右卿所為,此人不滿慈光之塔長久以來避讓其餘三界,故而兵行險着,目的在刻意挑起慈光之塔與殺戮碎島矛盾。日前,這位右卿已然伏誅。”槐生淇奧一身喪服,眉眼清隽,手裡捏着的正是慈光之塔來信,“太宮、太傅可有何想法?”
“焉知非為無衣師尹之手段。”棘島玄覺沉吟,“無衣師尹既司掌慈光之塔大權,那如何分說豈不是皆由他而定?”
槐生淇奧點頭應是,目光卻轉向了錦衣寒:“太傅以為呢?”
“吾所思與太宮相同。”錦衣寒應和道。隻是,聽到了他的應和,槐生淇奧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對,錦衣寒這才改口,“不過,吾還有些許其它想法。”
“太傅請說。”
“無論無衣師尹所言真假,如今慈光之塔内亂已然了結,吾碎島并無對上慈光之塔之必要。更何況,内政未清,遑論對外?”
輕淡的話語中隐隐藏着血雨腥風,棘島玄覺輕易便聽出了個中深意,他眉眼一挑,正要反駁,雙耳之中忽而傳來陣陣飄渺之音。棘島玄覺立即收斂心神,循音而去,卻宛如隔着什麼屏障,那聲音隐隐約約,似在耳畔,又好似遠在天邊。
恰在此時,四周空間忽起變動,靈氣動蕩,逐漸彙作漩渦,一道身影自其中緩步而來,緊随其後的是一名女子。
“度先生?”槐生淇奧輕易辨明了來者身份,旋即,目光定在度修儀懷中之人身上,“先生這是?”
霈雲霓跟随度修儀來到殺戮碎島,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殺戮碎島,頗有些好奇地望向四周,猛不丁對上一雙眼,霈雲霓不由得一怔,再看,心中更是一跳,急忙收斂了視線,卻更顯慌亂,絲毫不知自己的行為已落入他人之目。
這一路,度修儀都未曾開口說話。此時此刻開口,聲音竟顯得分外嘶啞:“不知王上可否與吾做一樁交易?”
“交易?”槐生淇奧心中更生疑慮,他思及度修儀以往行為,頗為警覺,斟酌開口,“先生可是代表慈光之塔?”
度修儀微怔,早在他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被打上了慈光之塔的标簽。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道:“是代表吾自己。”
他望着懷中青年,其實時過百年,言随面貌早已成熟,但度修儀卻總想着他還是從前那個少年,他好不容易将少年養的開朗了些,讓少年放下了對外界的警惕,融入這個世界,最後,卻要親自斬斷那段過往。
他收斂思緒,道:“吾代表吾自己,那麼王上可是代表殺戮碎島?”
“先生心中希望吾代表誰呢?”槐生淇奧并未給他一個确切答案,反問道。
度修儀自然能看出他的心思,他與無衣師尹決裂,便相當于與慈光之塔撕破了顔面,這件事想必很快便會流傳四境,那也無須隐瞞什麼。他微微斂眸:“吾希望,這是吾與槐生淇奧之交易。”
槐生淇奧也能聽出其中的模糊,索性也随着度修儀賣關子:“那先生不妨說說,先生要什麼?”
“百年前,吾曾至殺戮碎島,恰逢戰亂,便暫時收養此子。如今慈光之塔動亂,他身為叛亂者之一,已不适合留在慈光之塔,吾希望,他可重歸故土。”
短短數言,在場幾人看向言随的眼神便起了變化。
百年之前,殺戮碎島的戰亂,棘島玄覺隻能想到一個——衡島。但明明,明明他趕到之時隻看到了元别,那這名青年,又是怎麼回事?
他既然想到了,自然便提了出來:“百年之前,衡島動亂,先王為保王室,出兵衡島,此後吾趕至衡島,卻隻尋到一名遺孤,不知閣下又從何處尋得此子?”
“不止如此,若他果真叛亂,那他如何能活着離開慈光之塔?”槐生淇奧冷靜地指出了度修儀話中不足,“吾不認為無衣師尹會放過這樣一個人。”
“吾以為,吾出現在此,便能說明這一切。”度修儀眉目低垂,青年在他懷中安靜極了,若非胸膛隐有起伏,倒真的像是個死人,“從今往後,他與慈光之塔再無關聯,自然,吾也是。”
一言既出,衆人皆驚。
饒是在慈光之塔目睹了全程的霈雲霓也未曾想到,度修儀竟然如此急決絕,居然這般輕易地便要斬斷自己同慈光之塔的關聯,好似過往百年光陰形同虛設。
“先生,這不是您說了就算的。”槐生淇奧沉聲,度修儀說的輕巧,他日青年醒來,究竟是怎樣的場面,實在難說。這樣的場面話,人人都會說,但最終如何,還是要看将來事實。
孰料,下一刻,隻見度修儀輕歎,一張華美床榻出現在衆人眼前,度修儀小心翼翼地将懷中青年置于榻上。而後,一指點上青年眉心,随着他的動作,指下光芒點點,一抹光團自青年眉心緩緩浮現,乖巧地聽從指引,卧于度修儀掌心。
槐生淇奧一眼望去,光團之中,浮光掠影,度修儀并未給他看清個中畫面的時間,信手一握,手中光環乍然破碎,化作點點熒光,逐漸消散于空氣之中。
“他日如何,爾等可自行決斷,包括吾。”度修儀将自己所行一言概括,但話語之中已是默認了這場交易起效的意思,令人有些哭笑不得,此時此刻,竟是有着些許霸道。
不過,在場諸人都不曾言語,他們何曾見過此等手段?短短一瞬,剝奪了一個人的全部記憶。何況,度修儀話中深意,同樣令人深思。
霈雲霓有些恍惚,這就是神明之子的力量嗎?這種力量……若當年度氏未曾驅逐度修儀,又何至于……
槐生淇奧則想起了疏凝之言,實際上,他對度修儀一直十分好奇,他早就聽聞度修儀百年前事迹,曾經也氣憤此人殿上無禮。但那場四魌武會讓槐生淇奧意識到,此人或許并非隻有外表表現那樣。
如今看來,度修儀已與慈光之塔、與無衣師尹起了龌龊,這未必不會是碎島之機會。有些人,不一定非要是敵人。
内心百轉千回,面上不動聲色,槐生淇奧幾乎是立即便下了決定,卻不曾直言,問道:“吾觀先生頗為疼愛此人,為何不将其帶在身邊?豈不比托付碎島更讓人放心?”
“他随吾身側,隻會多遭不幸,不如回歸故土。”度修儀淡道,好似完全不曾注意到,自己這短短的一句話之中,藏着怎樣的辛酸血淚。
槐生淇奧見好就收,并不多加逼問:“先生風餐露宿,四處流離,吾有意請先生于碎島多住些時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便是答應交易的意思,度修儀沉默一瞬,無聲颔首,是以,交易已成。槐生淇奧面上流露出一抹笑意,便授意人帶領度修儀一行前往安置。
待度修儀離開視線,棘島玄覺問道:“此人畢竟與無衣師尹有舊,何況先王之事尚未徹底查清,王上此舉……”
“太宮以為,無衣師尹敢在此時對碎島動手嗎?”槐生淇奧反問。
棘島玄覺一愣,旋即回神笑道:“是吾着相了,無衣師尹如今隻怕是自顧不暇。”
“更何況,無論如何,是他們主動投奔,碎島看在往日情分上,才提供了一處容身之所而已。”錦衣寒及時添補,“不過太宮所慮不是毫無道理。”
“便有勞太傅,派人看住他們。”槐生淇奧很快為這場談話下了定論,“此外,度先生莅臨碎島,此等大事,還請太宮放出消息,公示四境。”
棘島玄覺瞬間聽懂了槐生淇奧的暗示,一時欣慰:“王放心,該聽到這則消息的人一定會聽到。”
槐生淇奧心中郁結稍退,思及方才談話,又不免一笑,“不知無衣師尹聽到消息,會是如何表現?”
“總歸與碎島無關。”錦衣寒應和道。
一時君臣相得。
另一邊,霈雲霓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戢武王留您待在殺戮碎島,未必心存好意。”
“那又如何呢?”度修儀靜靜地反問。
霈雲霓一哽,她本就看不透自己這位先祖,自度修儀恢複記憶,便更加看不透了。
“可您将他送至碎島,若師尹知曉,他未死,反為碎島效力……”
“你以為我當真瞞得住師尹?”度修儀再次反問,霈雲霓一時哽住,彼時無衣師尹的表現,可不像察覺到的樣子。
度修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神情有些迷蒙,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太了解無衣師尹了,恰如無衣師尹了解度修儀一樣。
無衣師尹算準了度修儀心中挂念着言随,他就是要用言随的命來逼度修儀,逼度修儀為了言随留下。可曆經種種,度修儀又豈能甘願?
度修儀一生高傲,怎麼會願意如無衣師尹所願一般,任由自己被囚于無衣師尹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