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傳奇的心頭有無數疑問,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他出自何地?初出江湖便如此攪動風雲,又意在何為?
所有的疑問肆意摧折着太陽之子引以為傲的智慧,令他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在這個世界上,最讓人恐懼的就是未知。
在這一刻,千葉傳奇居然奇異地品到了這種感覺。
他的目光始終定格在那道身影上,在這一刻,他好像遺忘了此情此景意味着什麼,忘了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麼。
恐懼的情緒自大腦流向四肢百骸,令他忍不住顫栗,教他恨不得反複品味這種情緒。
太陽之子幾乎要将這個情緒嚼爛,讓自己花費無數精力去消化這種情緒。
直到最後,他将恐懼咽下,卻奇異地品到了另一種情緒。
是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種情緒居然讓他在這種情況下有些無所适從。
可他很清楚地明白,這樣的一幕,恐怕楓岫主人與素還真也未曾見過。
那個看似置身局外、坐觀虎鬥的人,楓岫主人如果看到這一幕,會是怎樣的表現?
那個武林皇帝,被不知道多少人奉若救贖的人,清香白蓮素還真如果看到這一幕,又會是怎樣的表現?
千葉傳奇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或許在這動蕩的局勢下,這一着棋,是千葉傳奇先拿到手了。
他的一切心緒,歸柳公子與火狐夜麟渾然不知。
歸柳公子正專心緻志地操控枝條順着洞穴探索,看看能不能成功揪到那隻小老鼠。
火狐夜麟的目光則從未離開過歸柳公子,神色居然有些擔憂,也不知道是在擔憂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枝條飛一般抽回,順帶着拉回一個人。
枝條抽回的一瞬間,那人就勢便要摔在地上。歸柳公子匆忙上前将人接入懷中。
好巧不巧,這個人正是失蹤已久的霈雲霓。
小姑娘已然沒了往日活潑靈動的樣子,面色蒼白,雖然睜着眼睛,但那雙眼睛卻黯淡無光。
最重要的是,一身血污。
就在此時,披着黑色鬥篷的女人緩緩走入了三人視線。
忽而,變故陡生。再次出現的枝條徑直劈開空氣,迎面向女人沖去。
“我若死,她也活不了。”
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讓那枝條僵在了空中。
幾人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她披着鬥篷,看不清面容,能看清的是,與霈雲霓一樣,女人身上亦是沾染不少血污。
她的面容依舊被隐藏在兜帽之下,蒼白枯瘦的手緩緩鼓了鼓掌:“腐屍蟲,我該說不愧是魔之子嗎?連這種東西都随身攜帶。”
“這與你無關。”
“與我有關,當然與我有關。若非腐屍蟲,你怎麼攔得了我?”
“恭喜,你又破壞了我的計劃。”
語氣平淡得根本不像一個被人破壞了計劃的人。
腐屍蟲,是一個令凋華顔極度厭惡的東西。
這個東西會時時刻刻提醒着她,縱使她用盡百般手段為自己續命,也無法遮掩這具殼子已成屍體的事實。
她永遠隻是寄托在自己軀殼上的一縷幽魂。
哪怕隻是聞到一點味道,哪怕沒有親眼看見那些蟲子,也足以讓凋華顔惡心透頂。
歸柳公子下意識皺眉,沒有了一貫以來的溫和,臉上甚至帶着隐隐的厭惡:“流亡至今,你隻會玩弄口舌嗎?”
火狐夜麟幾乎從未見過歸柳公子這般模樣,他下意識地打量那個女人,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但是,有三個字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
魔之子……
同樣的三個字亦在千葉傳奇心中激起了波瀾,他的視線在歸柳公子和那個女人之間來回逡巡,試圖尋找出什麼線索。
之前的疑問又一次浮上心頭。
楓岫主人知道嗎?
素還真知道嗎?
如果知道便罷了,如果不知道呢?
如果他們不知道,恐怕千葉傳奇已然領先不止一手了。
對峙仍在繼續。
“你對雲霓做了什麼?”歸柳公子問道。
“若我說沒有呢。”凋華顔看着對方護崽子的模樣,不知道為何,忽覺好笑,“你竟将她養成了這般廢物的模樣。”
“你明知道局勢如何,明知道她同我們的牽扯,卻教得她如此天真、愚蠢、不知所謂。”凋華顔問,“魔子大人,您想要做什麼呢?”
“我欲何為,同你無關。”歸柳公子淡道。
凋華顔對這個回應毫不奇怪,事實上,她将對方之前所謂的抓鼠毒計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實在太清楚雙方的實力差距了,于是,到了這種時候,居然也能十分平靜地借了對方的形容:“也是,畢竟在您眼中,我就是陰溝裡的老鼠。”
“您是高高在上的神子大人,魔子大人,攪亂一界風雲,仍得神明庇佑。”凋華顔輕嗤,“我隻是一個連活下去都要苦苦算計的小老鼠要抓我,實在不用費太多力氣。”
歸柳公子皺眉:“你強行更改命數,最終隻會反噬己身。”
“那又如何?”凋華顔反問,“總歸,現在我活得好好的!”
她的神色突然有些怅惘:“若非你來,待我換了那些日盲族人的血,我應當還能活得再久一些的。”
聞此,千葉傳奇再也等不得了,本來還有些借此窺探歸柳公子身後隐秘的意思,現在徹底沒了。
“你說什麼?”
凋華顔好像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千葉傳奇一樣:“哦?太陽之子?”
千葉傳奇聽出來了,那個女人的語氣充滿着興趣與可惜。
歸柳公子微移腳步,擋在了千葉傳奇身前。
凋華顔見狀,樂不可支:“您好生仁慈啊。”
“仁慈的大人啊,您為什麼要同我在此空耗口舌呢?”
“是因為,您已經知道,那些日盲族人已經死盡了,您無法給太陽之子一個交代,是嗎?”
寥寥幾句話便讓千葉傳奇陡然變了神色,功體運轉,身影掠過歸柳公子三人,徑直就要入洞。
錯身一刹那,歸柳公子抓住了千葉傳奇的肩膀。
與此同時,凋華顔一聲喟歎:“來不及了。”
随着她話音落下,幾人腳下大地突然開始劇烈震動。
凋華顔卻穩穩地站在洞口,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為什麼?我明明隻想好好活着,為什麼不給我這個機會?”
歸柳公子看着她的目光突然有些奇怪,夾雜着隐約的痛苦:“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沒有為什麼的。”
“所以,我就應該遵守規則,按照規則去死嗎?”
這個問題,歸柳公子無論如何也回答不出來。
他應當說,命有定數,芥微凡人,如何反抗命數?
但是,歸柳公子曾經也是凡人。若是沒有霁遙橫插一腳,他也應當是凡人的。
凋華顔似乎也沒有太期待她的答案,她昂起頭,将自己蒼老的面容露了出來:“我不願意!你們要我死,我偏要活!”
她話音剛落,腳下大地陡然塌陷,而她随之跌入地底。
幾乎是在地裂的一瞬間,歸柳公子便抱緊了霈雲霓。同時,也攥緊了千葉傳奇的肩膀,和火狐夜麟一起拉着千葉傳奇化光離開了現場。
直到落至高處,他們方才得知,凋華顔的地底世界究竟是怎樣一副景象。
不明氣體于空氣之中擴散,腥臭難聞,其中還混雜着濃重的血腥味。
仔細看去,地下已成煉獄。
不知多少日盲族人橫屍地底,接連的塌陷令他們面目全非,遮不住的是身體之下蔓延的鮮血。
紅色的血似乎在這一瞬間侵占了日羅山的大地。
遠處,隐隐可以看見,那位聖女的貼身護衛終于彎下了脊背,屈膝,癱跪在了地上。
但一切尚未結束。
等待歸柳公子的,是千葉傳奇的怒火。
千葉傳奇以為自己應該是十分憤怒的,他本來就是憤怒的。可到真的開口,他的語氣又分外平靜,隻是問:“你早知他們死了?”
歸柳公子點了點頭:“是。”
“所以,你刻意攔阻吾進入?”
歸柳公子再次點了點頭,自他踏入日羅山地界,便感知到了日羅山濃郁的血腥。
這讓他幾乎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凋華顔做了什麼,就能斷定那些日盲族人已死的事實。
但是一來如他所言,洞中情況未知,尚且難猜凋華顔究竟有沒有留什麼後手。
二來便是怕千葉傳奇乍一見到真實情況,大受打擊。
歸柳公子本意是想緩緩鋪墊道明的,孰料凋華顔直接将一切捅破。
而他自以為的一片好心也落得一個尴尬境地。
事到如今,他想,千葉傳奇如果知道他的想法,大概也隻會問一句:“吾需要你為吾考慮嗎?”
不過眼下,千葉傳奇并不知道他的考慮,所以也避免了那種尴尬景象,雖然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名女子是何人?”
“凋華顔。”歸柳公子報出了名字,随後一頓,又道,“她出身夜行一族,與日盲族有些相似,或是因此盯上了日盲族。”
“你不殺她?”千葉傳奇又問,問出來之後,太陽之子方才驚覺自己問了多麼愚蠢的一個問題。
他的視線緩緩挪向了歸柳公子懷中的霈雲霓,因為這個女人,歸柳公子留手了。
不過,也好……
隐于身後的手緩緩收緊,千葉傳奇終于阖上雙眸,自己會為日盲族報仇的,不必别人出手。
“最後一個問題,你早知她會對日盲族動手?”
歸柳公子有些遲疑,但是在千葉傳奇質問的目光中,還是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有所猜測。”
“她為延壽不擇手段,恰巧日盲族同夜行族有些相似……”
“所以,那日寒光一舍,你提醒吾留意身後?”
歸柳公子的沉默已經告訴了千葉傳奇答案。
到了這一刻,太陽之子難得的有些茫然了。
他該怒的,日盲族族人無辜慘死,他該怒的,可他該生誰的氣?能生誰的氣?
是已經暗示過他留意身後的歸柳公子?
是陰謀害人,緻使這許多人慘死的凋華顔?
還是始終守在日羅山的大祭司、長老及諸多護法、戰将?
他忍不住望向歸柳公子,卻隻看到對方溫柔的眉眼。
那眉眼間藏的是歉意,是憐惜,或許還有一點同情。
太陽之子的唇間溢出了一抹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