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白蓮還在為羅喉一事頭疼。
從前和千葉傳奇在一起讨論時候的話并非戲言,佛業雙身與羅喉二者相繼涉足江湖,于江湖之中攪動風雲。
若非有九界佛皇拼命開啟百燈聯戒,暫時封印了佛業雙身,隻怕素還真連如今坐下來品茶思考的時間也沒有。
屈世途很體貼地為素還真上了一壺茶,就不再打擾素還真思考。
就在此時,先前受素還真所托離開去尋找如來聖像的秦假仙突然打道回府,大搖大擺地帶着業途靈晃進了雲渡山,随行的還有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來者正是北窗伏龍曲懷觞。
他的出現差點兒讓屈世途這個老人家以為自己大白天活見了鬼,饒是再怎麼見多識廣,也忍不住退了一步:“伏龍?”
秦假仙撓了撓頭,調侃道:“我去找如來聖像,結果半路就被這位死而複生的白衣靓鬼攔住了,說要我幫他傳一些消息。”
業途靈拱着手,張口就插了秦假仙一刀:“是诶是诶,大仔差一點點就被吓到飛。”
秦假仙僞裝的淡定慘遭拆台,當衆給了業途靈一腳:“麥要亂說,我明明是高興!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風度翩翩、英俊潇灑的白衣靓鬼是我好久不見的好朋友,北窗伏龍曲懷觞~”
被友人新賜了這麼個陰間外号,白衣靓鬼曲懷觞本人也沒介意,反而是笑了:“那沒辦法,懷觞一接到這個任務,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我這個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好朋友秦假仙了。有關情報一道,整個武林,還能有誰比好友更擅長呢?”
按照常理來說,秦假仙應該早就昂首挺胸收下這頓吹捧了。
但或許是印象中早就死透的友人一朝突然大變活人,到底給這位秦先生帶來了一點震撼,也或許是對方口中的“任務”多少有點離譜,總之,秦假仙不僅沒有接受這頓吹捧,反而帶着業途靈退了好幾步。
“哇哇!我老秦這輩子真是遇到鬼,你居然還好意思講你的任務?”
屈世途看他們兩個在這裡打機鋒,素還真能忍得住,他這個老人家卻不怎麼忍得住,張口就是:“喂喂!你們兩個在打什麼啞謎?什麼任務?”
他們倒是心有靈犀,齊齊忽略了曲懷觞為什麼沒死或者為什麼會死而複生,如今又為什麼會出現的現實,反正曲懷觞是不會給他們挖坑的。
所以,幾個人的視線統統聚焦到了那句“任務”上。
一說到這個任務,秦假仙就苦着臉比着手指:“一,告訴武林中人,天下封刀主席夫人慘遭掉包,現在死翹翹的那個不是真正的主席夫人,而是她冒名頂替的同胞妹妹,真正的主席夫人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二,天下封刀東品之楓岫主人實乃抛妻棄子之大混蛋,具體可見……可見……”
秦假仙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曲懷觞倒是非常配合,含笑從懷中取出來一本書,那本書的封面設計得十分不錯,紅楓與翠竹交相映襯,就是書名用的字體太過花哨。
屈世途揉了揉眼睛,看了好幾遍,才确定自己沒看錯,上面明晃晃地印着一行大字——《癡情首輔俏國師》。
哪怕是屈世途自認見過大風大浪,看到這本書也沒能反應過來,對方這到底是在走什麼路數?
曲懷觞悠哉悠哉地将話本遞給秦假仙,而後坐到了素還真的對面:“不過傳遞消息而已,想來對于秦假仙你來說,不過區區小事罷了。”
“你坐着說話不腰疼啊!”秦假仙晃到曲懷觞眼前,大有一副“凝視我,崽種”的架勢,“兩件事!我怎麼沒聽過你和天下封刀有仇?”
“因為我本來就和天下封刀沒仇啊。”曲懷觞笑道。
業途靈也湊了上來,好奇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招惹天下封刀?又是人家老婆,又是人家手下,難道你嫌之前死得不痛快,要自己找死啊?”
話剛說完,業途靈又挨了秦假仙一記爆錘:“什麼叫死得不痛快?會不會說話啦?”
圍觀已久的素還真親手為多日未見的好友沏了一杯茶,推至曲懷觞面前:“可是因為歸柳公子?”
曲懷觞苦笑:“現在大概不能叫他歸柳了,該叫他原本的名姓——度修儀。”
“等等,你們說的歸柳公子,就是前段時間那個阻攔羅喉屠戮月族、後面又投靠羅喉的人?”屈世途的腦筋轉得很快,兩個人不過隻是提了一個名字,他就迅速将腦海中的人和事對上了号。
“那或許還要加上一條了,也是殺了天下封刀主席夫人的人。”曲懷觞神色淺淡,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
“那麼好友你呢?”隔着袅袅茶煙,素還真目光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卻又好像能望盡人心,“你陪在他身側許久,如今卻不辭辛勞,前來報信,是為何故?”
曲懷觞輕歎一口氣,果然什麼都瞞不過眼前人的眼睛。
若真是為了傳遞所謂的消息,秦假仙自然是一個好幫手,但是也不是隻能用秦假仙。
他能找上秦假仙,一方面确實是要秦假仙出手,另一方面自然是為了秦假仙身後的人——素還真。
曲懷觞簡單将火狐夜麟告訴自己的事情轉述給了素還真,素還真一一聽來,略有沉吟:“他當日表現,看起來确實同那位易别言關系頗深,具體如何還要有勞好友繼續探查。當務之急,在于他欲交予羅喉的‘投名狀’,他心中的目标究竟是誰?”
雖然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探查,但是像素還真這樣三言兩語就往自己身上甩個鍋的行為,曲懷觞還是要譴責的:“好友啊好友,你這是壓榨死人啊。”
未及素還真反擊,他自己就匆匆接了下一句:“以火狐夜麟轉述來看,他選定的這個目标必是能令天都側目、令苦境震動,亦能徹底同過往劃清界限之人,其刀鋒所向,恐非等閑。”
此言一出,四周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當今武林,能被羅喉看得上眼,又能作為度修儀“投名狀”的目标,屈指可數。
結合度修儀之前的行為,其實無非便是那幾個人罷了,譬如眼前的素還真,譬如新添龃龉的刀無極……
每一個都是苦境響當當的人物。
度修儀會選誰?
“自然是素賢人。”
楓岫主人頂着略帶蒼白的臉踏入雲渡山,他的步伐不見往日悠然,反而有些罕見的急躁,不過人倒還是那個人。
根本不用素還真多說什麼,他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樣,徑直落座于曲懷觞身側。
與他的平靜相比,那五個字卻如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一般,瞬間在雲渡山激起了千層浪。
屈世途倒吸一口冷氣,不過也隻有這一瞬間,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其實這才是正常的。
畢竟苦境遭遇那麼多磨難,哪一次不是先沖着素還真來的?
素還真就是苦境正道永遠的鐵T啊!
隻是度修儀與楓岫主人之間的特殊關系,加上與天下封刀的事端一時之間迷惑了他們的雙眼。
事實上,按照常理來說,苦境哪裡還有比素還真更大牌的大牌?
秦假仙和業途靈兩個人直接誇張地抱在了一起,業途靈開口就是對度修儀這個傳說中的勇士抱以崇高的敬意:“大仔,我是不是幻聽了,那個度修儀要殺素還真?!”
秦假仙麻利地給業途靈一記爆栗,業途靈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腦殼:“會痛,這不是幻聽啊!!”
曲懷觞臉上的苦笑更深了,他看向楓岫主人,眼神微微有些複雜:“你的消息總是這樣靈通。”
楓岫主人淡定地咽下苦澀至極的茶水:“他來尋我了,如今被天都所抓的兩位天下封刀少主皆在寒光一舍。”
“他這又是要做什麼?”秦假仙沒有直面和度修儀接觸過,根本猜不透度修儀的路數。
在場之人,唯有楓岫主人最了解度修儀。他的視線轉向了曲懷觞,這位北窗伏龍是楓岫主人一開始就認定為“麻煩”的人。
可到現在,北窗伏龍隻會是他最堅定的盟友。
因為,他們隻有一個目的——度修儀。
楓岫主人盯着曲懷觞,一字一頓道:“是警告,也是分化。”
曲懷觞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欲借此機會分化你與天下封刀?”
刀無形與刀無心的存在就是刀無極家中亂禍最有力的證據,尤其是刀無形所說的那些事,很難讓人不對刀無極起些疑心。
尤其是,在此之前,刀無極的形象實在太過完美。
所以,這種瑕疵的出現更能摧毀刀無極的形象。
“也是試探。”楓岫主人再不願意面對,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承認,他與度修儀的分歧實在太大了。
對于度修儀來說,刀無極家中發生的這些事,哪怕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與刀無極有關,也足以讓他對刀無極這個人的人品宣判死刑了。
可是對于楓岫主人來說,縱使有明确的證據證明刀無極私德有虧,但他依然認為這并不足以證明這個人的人品有多麼低劣。
在大局上,他依然願意向刀無極交托自己的信任。
素還真身在局外,不會像曲懷觞與楓岫主人一樣深受感情困擾,所以他看得格外分明:“他要殺素某,也要打壓天下封刀,或者說,刀無極,更想要阻攔楓岫先生出手。”
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度修儀竟然是奔着得罪所有人來的。
曲懷觞被度修儀隔絕在所有的謀算之外,所以到了現在,他也隻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何必。”
“你們說了一大圈,分析來又分析去,既然确定了他要幹什麼,那我們直接保護好素還真不就好了?”秦假仙張牙舞爪地展露着自己的拳腳,“他敢來,我老秦就讓他嘗嘗我老秦的拳頭,讓他知道,素還真是我老秦的好麻吉,有我老秦罩着,誰也不能動他!”
“素某有一個疑問。”哪怕疑似遇到了這樣的逼命危機,素還真居然是最淡定的那個,大概是習慣成自然了。
他慢條斯理地品着屈世途精心泡好的茶水,終于将自己一開始的疑問問了出來:“為什麼?”
簡單的三個字成功吸引來了曲懷觞與楓岫主人的關注,素還真微微一笑:“素某一直在想,歸柳先生自從出現在江湖之中,所行之事不多,但樁樁件件都值得思考。”
“先救好友伏龍,又為月族一敵羅喉,與此同時,似乎還同死神以及屠戮日盲族之人的兇手有所關聯。”
素賢人的目光很柔和,哪怕他說的每一件事都彌漫着看不見的硝煙,哪怕他口中的這個人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他們的對立面,可他的眼神似乎依然泛着一絲悲憫。
他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現在的他對于很多人來說就是這樣的人。
整個苦境武林的道标、正道的魁首将這樣的目光投注到了在場唯一一個“外人”,也有可能是所有事情的知情者身上:“楓岫先生,可否為素某解惑?”
楓岫主人飲盡了盞中香茗,許久,才緩緩道:“素還真,你的茶,差了些許。”
素還真失笑出聲:“好友,看來你的茶藝還有待精進,素某不挑,有人卻要挑剔了。”
被兩人之間的戰火波及到的屈世途凝着一雙死魚眼,幽幽地望向挑起這場紛争的罪魁禍首——楓岫主人:“茶好茶壞,反正享口福的是你素還真。”
“看來是我沒有這個口福。”楓岫主人放下手中杯盞,隻是這一次,他将那個杯盞扣在了桌面上,擡眼,正對素還真的目光,“素還真,你能為你的好奇心支付怎樣的代價?”
這便又是一輪試探了。
素還真擡手,取過茶壺,親自為楓岫主人沏了一杯茶,将那盞新茶推到了楓岫主人的前面:“這應該問先生,你需要怎樣的代價?”
楓岫主人不語,隻是望着素還真的眼神陡然多了一些審視的意味。
素還真仿佛沒有察覺到這股銳利的視線一般,平淡地扔出另一個驚天炸雷:“此前天狼星已來過雲渡山,他告訴劣者,由先生親手送回的神之子将死國送上了末路。”
他話音一轉,明明和楓岫主人打了半天的機鋒,卻在這一刻急轉矛頭。
這一次,他問的是曲懷觞:“不過,神之子仿佛是在天都出生的。好友,你還要繼續隐瞞嗎?”
一連串的消息将一邊旁聽的秦假仙三人炸了個天翻地覆,誰也不敢貿然打斷這場對壘。
“素還真。”楓岫主人唇間笑意漸消,智者交鋒,無需多言,“單憑這樣,你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消息。”
而曲懷觞也選擇了繼續沉默。
素還真輕輕歎了口氣:“或者,素某該換一個說法。”
“楓岫先生,是怎樣的代價需要你造訪雲渡山,坐到劣者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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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
從度修儀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饒是火狐夜麟尋常再怎麼淡定,此時此刻也忍不住挑眉,無法遮掩的是内裡暗藏的擔憂。
偌大一個苦境,想殺素還真者不知凡幾,可如今,還是隻有素還真站在武林之中,足以可見素還真的能力。
所以,聽到這個名字之後,火狐夜麟的第一反應就是阻止:“一個投名狀而已,需要做這麼大嗎?”
度修儀聞此,隻是一味地笑。
簡單的投名狀自然不需要這樣,可他要做的不僅僅是投名狀。
“夜麟,你當初為什麼要去救幽溟?”依照火狐夜麟對月族與幽溟的厭倦,他完全可以坐視太學主将幽溟送入輪回,但是火狐夜麟依然選擇了不顧一切地營救幽溟。
火狐夜麟陷入了沉默,度修儀一手托腮,靜靜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他們的相識源于一場意外,如今能走到現在,其實早已出乎度修儀的意料。
燭火幽微,火狐夜麟卻看到一雙燦若寒星的眸,眸中隐隐溢散出微弱的金光。
有那麼一瞬間,火狐夜麟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畢竟燭火那樣暗,畢竟燭光搖曳。
然而,在他的手不自覺地觸及度修儀的眼睑之時,火狐夜麟陡然驚覺,一切都不是錯覺。
那抹金色不是錯覺。
被他強行忽視已久的事實又一次被度修儀擺在了他的眼前:“夜麟,我大抵很快就要死了。”
度修儀拉過了他的手,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一般,将火狐夜麟的手捧在眼前:“我和很多人都說過這件事,可有一件事,我隻想和你說。”
“這件事,隻有你能幫我。”
火狐夜麟怔怔地望着度修儀,卻怎麼都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之中,隻有火狐夜麟平靜似水的聲音:“你又來騙我。”
他到底沒有将手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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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驟急,裹挾着落葉漫卷于天。
蒼茫夜色之中,月色凄冷,慘白的銀輝拉扯着若隐若現的人影,楓岫主人與素還真兩人并肩而行。
兩個人似乎完全不曾察覺到有什麼異常,居然還有功夫耍嘴上功夫。
“先生,你是要陷劣者于不仁不義之地啊。”
“素賢人這樣說才是枉費楓岫一番苦心。”
荒野之上,不知何處琴聲悠揚,隐隐約約,如泣如訴,似乎為何人唱哀,呼嘯的風反而成了琴聲的陪襯,為這嗚咽的琴聲更添一分悲涼。
楓岫主人與素還真互相對視一眼,目光之中皆是了然。
素還真一甩拂塵:“看來正如楓岫先生所料,既然如此,劣者去了。”
他語氣平靜,仿佛自己隻是去赴一場尋常的約會。
“素還真……”楓岫主人止步,淺淡的話語幾欲随風而逝,“此局兇險,望你珍重。”
“也望先生莫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劣者的身家性命皆系于先生一身了。”
素還真眉眼之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即将踏上的是怎樣的路。
忽而天光乍洩,宛若讀透了他們的心思一般,一道純粹、霸道、帶着神聖威壓的金色聖光硬生生撕裂夜幕,驅散了所有陰霾,竟在這一刻映照得素還真前路亮如白晝。
仔細觀望,這光芒并非來自他處,恰是源自前方琴聲源頭。它精準地籠罩着素還真前方的道路,張揚地宣誓着埋伏者的存在。
素還真不再停留,他整了整衣冠,拂塵照舊搭在臂彎,坦然邁上那條由金色聖光為他鋪就的前路。
楓岫主人并未離去,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注視着素還真的背影。
直到那抹身影隐沒在視線盡頭,他才深深地望了前方一眼,壓下心頭翻湧的萬千情緒,轉身去往自己該去的地方。
素還真步履從容,尋着琴聲一步一步靠近琴聲源頭,越近,鼻間幽香越發濃郁。
當他行至金光盡頭,方明了幽香何處來。
他緩緩停下腳步,眼前之景同他們預想的場景截然不同。
沒有埋伏的武林高手,亦無詭谲的陣法陷阱。
隻有一人、一琴。
度修儀盤膝坐于一塊青石之上,膝上橫放着一架古琴。月光與金光交織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
令人驚奇的是,哪怕是這樣的環境,他依然在身側放了一個小巧的紫銅香爐。
爐内青煙袅袅,這便是素還真聞到的幽香來處。
素還真微微眨了眨眼,還能看到那月白的衣衫在風中微微拂動,墨色的長發垂落頰側,神情是說不出的專注與甯靜,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他與膝上的琴,仿佛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琴師。
同樣的場景落入轉移陣地的楓岫主人眼中,楓岫主人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度修儀很少撫琴。
因為度修儀是一個十分奇怪的人,與撫琴相比,他更喜歡的是聽琴。
曾經鏡水别築内,撫琴者誰?無衣師尹。喜置香爐者誰?無衣師尹。
如今這副場景、這樣的姿态……分明就是無衣師尹慣常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