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落更方過,忽有一陣馬蹄緊踏隆冬霜雪自郊外極遠的夜幕而來。策馬颠簸,疾行者似在竭力呼救。可那人聲卻斷斷續續,朔北的冽風呼嘯追趕,随即又将那零星的字眼撕得粉碎,
聽不清。
冬至陽生春又來①,入夜卻是栗烈觱發,郊外大雪紛飛,土磚城樓的檐下便飄起碎屑。甕城内,角樓敵台上的三兩殘兵老弱,風蒙住彼此皴裂滲血的雙耳,此刻他們佝得僵直,正蜷着手臂抱戟打盹。
風蕭蕭兮,不過須臾,方才那蹄聲已然近在咫尺,原本便吱吱作響的城門終于遭不住咣的一聲,頃刻間狂風怒卷,裹挾着滔天暴雪于刹那撲面而來——
“哪個策馬夜行!?”
銅駝大街轉角,巡防的十人小隊險些撞成左右兩列歪脖子倒栽蔥,為首的什長沒勾住吊命的酒壺,氣更不打一處來,扶着牆根便要追上前去——
“老周!”身後的士卒年輕也眼尖,定睛一瞧忙喊住人:“北鎮軍的弟兄,肩上插着三根雞毛呢!”
大梁各營的軍情呈報,前線與後方的百裡間往來,尤以雞毛示其緊急,三根雞毛便是十萬火急。
但那便如何,他們這些無名小卒并沒有跟着着急的份兒。說話間那士卒撣撣雪和灰,又上前去撿掉在老周腳邊的囊壺。今日老周允了早些下值,他空着手便出來巡邏。方才眼睜睜看着這寶貝全澆了雪,此刻撿起空壺一晃便心疼得不行。
要說天一冷骨頭也脆,老周知道自己的酒囊有救,可單給自個兒使勁也沒能立時起身。
“屬你小子眼尖,”策馬者早已消失在盡頭,經過的雪面上交錯有兩列極深的蹄印,細瞧還洇着幾滴鮮血。老周換了個靠牆的姿勢,索性撐着探一眼,等酥脆的關節緩緩血。囊壺随即遞過來,在确認裡頭比毛兒還幹淨之後,老周登時眉頭深鎖:“百裡急報啊——這是又敗了?”
那士卒心裡念着酒,想是今日摔跤不吉利,便搓搓手補償些好話:“天曉得,許是捷報呢?”
隻是捷報二字,連月來倒比孤魂野鬼還難遇三分。後邊的弟兄聞言都垂下頭去不答話,老周也隻擺弄着他的酒囊,任由幾人的喘息沒過這兩個字眼。
巡防的隊伍一時難開,蓦地老周歎了一口氣,道:“多少年了,裡裡外外這仗就沒歇過。上月阿顯歸家,還道那九原塞氣吞瀚海,足截百萬雄兵,倒不知究竟能攔得五部豺狼多久。”
“好一個綿延萬裡!”
老周猛地回頭,隊末的士卒右眼橫道三指寬的疤,冷不丁接了話:“天知道那破牆截的是哪邊兒的兵!?朔北六州父死子繼,眼下洛都已成生死攸關的最後一道鬼門關。折了咱們多少精兵猛将不說,除去随官家祭天的李護軍,不就剩下鎮北大将軍——”他吸了吸鼻子,強忍不住:“蒼天不仁,咱們大梁莫不是真要與那胡人雜虜拱手相讓!?”
“是啊,聽說他們喜歡吃人,還将人肉分作三六九等,簡直如同蠻荒野獸一般…”
“行了,開拔吧。”這話越說越不對勁,老周趕緊将酒囊往腰間一别,系成個潦草的死結,又伸手去拍那念着捷報的士卒左肩,擰着脖子寬慰弟兄們:“總會勝的,咱們不都還有口氣兒麼?我同你們說,今日冬至得吃餃子,不吃可要掉耳朵!下了值跟老頭回去幹它兩大碗!瞧這雪下個沒完,光這麼遛,喝他娘的瓊漿玉液都不頂用!”
弟兄們倒都肯跟着走,卻不再跟着答話。
大梁屢戰屢敗,他們忍饑受凍要的卻不是肥肉厚酒,他們要赢!要赢一場酣暢淋漓、揚眉吐氣的大勝仗!
老周心知這非他所能勸,一回頭卻見身邊的士卒正盯着他。見老周莫名其妙,那士卒便壓低聲音問:“我說,你兒子都還在前頭拼命,你怎得半點不擔心?”
“擔個鳥心?”老周當他要問什麼,“咱們這些個軍戶,一世為兵,百世随軍征戰,難不成還有别的活法?”
軍戶放下鋤犁,便隻在刀光劍影中營生,巢焚原燎裡能活一日且算一日。說得好聽是保家衛國,可往不好聽了說,卻是比良民更低一等的賤籍。
将軍百戰死,平步青雲既已無路可走,那麼借着戰亂逃遁也未嘗不是條出路。
隻見那士卒拉着老周快走兩步,聲音壓得更低:“前頭沙場節節敗退,幾月都遞不來個捷報,光這半月就逃了多少百姓?你甭跟我裝癡,便是咱們營裡——”
京師戍衛有六營,近來人心惶惶,竟有不少士卒拖家帶口悄然南逃。隻是上下皆以明哲保身為先,一時便也無人處理——畢竟誰都不想做塞外五部的蹄下肉泥。
老周想也不想,反問的聲音還不小:“我說麻子猴,難不成你也想逃?”
“祖宗!”麻子猴一凜,顯然吓着了,“你不想——”他不敢說那個字,便伸出兩根僵硬的粗指貼在胸前,于隐秘的風中交錯擺出個逃字。
大梁以武治國,仗打到現在卻是落花流水,試問誰不想逃?
可老周脖子一梗偏唱反調:“老頭我睜眼便是大梁的兵了,這輩子雖住不進這高門顯貴的洛都城,但也從沒想過往别處逃。你們要走走你們的,反正洛都是我的根,待兩眼一閉我就埋在這兒!”
“你這老鼈棒!”麻子猴氣得要罵,随即想到什麼,又拉住老周:“自官家即位,遷都的風聲可就沒停過。雖說祭天本就在冬至前夕不錯,但此次大駕鹵簿尤其唐哉皇哉,難道你也半點不生疑?”
“那是——”“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