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鹘巡視過一周,長嘯一聲回到赫連誠肩頭,府兵們一擁而上,七八張嘴一齊聒噪起來——
“府君,小郎君如何了?”“府君,我這兒還有些蒸餅,小郎君可有食欲?”
赫連誠掏了掏耳朵,瞥見這群人還擡着輛馬車似的東西。
“府君,”有幾個機靈鬼已然湊上來,“您猜咱們撿着什麼寶貝!?”
一旁的狄骞掰開那幾顆礙眼的腦袋,眯起眼睛,瞧不大明白,“這是什麼?”
衆人層層退開,赫然一掃,當真是好大一輛車駕。狄骞負手上前,隻見車前殘存缰繩,想來是馬匹掙斷所緻。
他繞着琢磨一圈,眉頭皺起,要斷定這是車,卻也載不了人貨,其上樓宇林立,珠零錦粲,四角甚至還有金龍銜羽葆——
“倒是精緻,”狄骞繞回車前,踮起腳摸了摸冰涼的尖頂,“上頭還有個羽衣銅人,能鑄不少錢吧?”
“兄長,兄長?”
“嗯?”謝元貞低頭,溫熱的勺口正抵上嘴邊。
帳内,謝含章捏着把手掌大的勺子,一勺緊接一勺,“湊熱鬧傷神,你再喝一口。”
“兄長自己來,”謝元貞其實沒什麼胃口,剛擡動左手手指卻被謝含章摁了回去,“不要,你好好躺着便是,阿蠻喂你喝!”
謝元貞莞爾,聲音漸漸輕下來,“阿蠻憔悴了,是兄長不好。”
“喝湯喝湯,”謝含章連皺眉也軟乎乎,“怎麼張嘴就說自己不好。”
“阿蠻,”謝元貞會心一笑,随即問道:“你說是府君喂了丹藥,才将我救回來?”
謝含章點點頭,想起那日場景她還心有餘悸,“兄長當時吞咽不得,那丹藥還是化成水,府君一點一點喂,費了好大功夫呢!”她右手捏着湯匙,弓起指節點了點自己的唇尖,言及此處頓時又鼓作一團氣,“狄主簿發了瘋,竟說要割破你的喉嚨喂進去,當真是壞到夷虜窩裡去了!”
“阿蠻該明白,他們也沒有非要救我的道理,”謝元貞單聽謝含章三兩句便知其中兇險,不由好奇,“你可知那是何丹藥?”
謝含章搖頭,“狄主簿隻說此藥乃是先君留與府君保命用的,卻未曾提及它的由來。”
“朗陵赫連氏——”
謝含章聽謝元貞喃喃念着,不由問道:“兄長,他們也是與我們一樣的士族嗎?”
謝元貞思忖片刻,搖頭道:“朗陵離大漠更近些,邊境苦寒,倒不曾聽聞有什麼高門大戶。”
前朝曆代,對五部便是一直施以懷柔政策,大梁開國雖與之有過交戰,大體仍是延續其國策,不僅在邊境設立屯田,主動與之貿易往來,甚至鼓勵梁人與其通婚,以圖天下歸梁。謝元貞雖想不到邊境有哪家士族顯赫,倒是曾聽師兄提起過一位赫連姓的經商富戶——雖也不似赫連誠這般年逾弱冠,未及而立。
“…府君,要我說,”帳外已有府兵跳上車駕,“這車既載不了人,運不了貨,索性拆他娘的,待到望京倒手一轉,将這銅人兒賣個好價錢!”
這些話隐約傳入謝元貞耳中,他轉動掌心的裹簾,片刻之後突然劇烈嗆咳起來。
赫連誠似乎一直留意着帳内的動靜,聽見咳嗽聲便丢下衆人進帳,“你兄長這是怎麼了?”
謝含章正待答話,隻見謝元貞連連擺手,“無妨,無妨!”他咳出一副久違的血色,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外頭怎的如此熱鬧?”
“吵着你了?”赫連誠支起小胡床正要坐下,“我讓他們輕些——”
說罷赫連誠就要出帳,謝元貞半躺在低矮的行軍床上不便起身,隻來得及拉住他的披袍,“難得弟兄們興緻高,莫掃了他們的興。”
“傷了便好好将養,”赫連誠皺眉,反手托住謝元貞的手,自醒之後謝元貞這手雖能動彈,卻始終握不住東西,赫連誠掃了一眼,便沒有多瞧,“不過一輛不堪大用的車駕,隻是上面有座羽衣銅人尚值些錢。”
“羽衣銅人?”謝元貞咽下謝字,縮回手,偏過赫連誠去瞧外頭。
赫連誠讓開身,視線卻不離謝元貞,“怎麼,小郎君認得?”
謝元貞覺察到赫連誠的目光,不置可否,“那車四角可有金龍?”
赫連誠擡腳一勾胡床,與之正對:“是。”
謝元貞又問:“那羽衣銅人是否手指朱雀?”
“正是。”
謝元貞避開赫連誠若有似無的笑意,雙手謹慎地交疊于腹前,“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駕鹵簿,必是司南先行——昨夜那二人口中的軍隊,恐怕正是天子儀仗。”
——
“臣望京刺史安濤,恭迎聖駕!”
朔風刮過冬至,綿延至于次日近午。彼時萬斛關口,城門洞開,安濤攜一衆掾屬跪迎永聖帝,待李令馳一行打馬過境,金根車便緩緩出現在眼前。
“安刺史請起——”
安濤循聲擡頭,來人卻是趙雲清。
“趙副将?”安濤定睛瞧了瞧,才看清眼前這是重翟羽蓋金根車——隻是永聖帝中宮暫缺,生母早亡,眼下又何來其法駕?他與身邊的典簽庾荻四目相交,随即問道:“主上——”
“主上在後頭,”趙雲清生怕護軍久等,半扶半拉,“安刺史先行,領我等至行宮下榻吧!”
往常大駕鹵簿,護軍開路原是不錯,不過六軍理當前後護衛。眼下反倒六軍當先,之後才是天子座駕,百官随行——安濤眉關深鎖,他李令馳挾天子之心竟是路人皆知,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關口距離城中還有相當一段馬道,趙雲清在前催得緊,安濤不得不跟上腳步。與此同時他悄然縱目後眺,卻沒見着中書令的身影——
昨夜刺史衙署千頭萬緒,醜時剛呈遞的百裡軍情還未及商讨,李令馳的先鋒已至于萬斛關口。他快馬加鞭先聲奪人,更像是專門來堵截洛都百姓的最後一條生路。
誰也不信這是巧合,誰也不敢明說。
安濤按下心中憤懑,正踩上馬镫,不遠處關口的士卒突然躁動,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麼。
“何人喧嘩?”
安濤高聲一出,身旁的庾荻便跟上話來,“似有流民入關,擾了大駕!”
如此情況已成萬斛關常态,并不稀奇,自入冬後便陸續有流民過關,起初這些流民身上,照身帖等尚且一應俱全。可越近年關臨行匆忙,許多人不得不沿路扒樹皮為生,甚至活活凍成冰雕的也大有人在,能撐一口氣挨到萬斛關的已是少之又少。
“有流民入關,”安濤收回腳,轉身便要回關口,“護軍稍候,待下官前去處置。”
李令馳安坐馬上,并不回頭,倒是趙雲清聽過又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