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人,有失遠迎!”
“不敢不敢,”鄄州刺史朱晏如身着绛服,單眼直鼻敷一層厚粉,其下圓膀圓腰,一根玉帶松松垮垮系在腰間,仔細瞧着略微還有些發舊。隻見他遠迎來人先出偏廳,狗兒似的圍着謝遠山打轉一圈,才拱手與謝公綽,“哎呀,果真是将門無犬子,在下瞧令郎端方持重,貴埒王侯,遠比在下家中那兩小兒要出挑太多呀!”
謝公綽換了身常服,正要入偏廳,聞言在門口站定,側身看着這人轉過來轉過去,擡手草草回禮,“朱大人盛譽,犬子如何敢當?”
“莫非謝兄以為在下是虛與委蛇不成?”朱晏如退開一步,攤手聲情并茂,“在下這可是十足的肺腑之言呐!”
謝遠山手中還捏着件袍子,隻覺得這贊譽誇得他渾身不對勁,于是他将人半請半拉進偏廳,“朱大人請上座。”随即扭頭,高聲令僮仆奉茶。
茶水很快便上來,端茶的僮仆低頭不敢瞄人,擱下盞便匆匆退下。謝公綽擡手,卻踩着朱晏如端起茶盞的檔口問:“不知朱大人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朱晏如頓了頓,掀開茶蓋正遮住唇齒,“謝兄這話,在下可不愛聽。”
謝公綽一哂,“此話怎講?”
朱晏如倒是更悠閑,捧着盞細細吹了吹,好好喝上一口才道:“在下本是誠心前來拜訪謝兄,又何懼千裡迢迢?”茶蓋當一聲合上,他擡了兩分音量,“正如當今聖上跋涉山川大駕而來,亦是如此。”
“原來如此,”謝公綽打量起客榻上的朱晏如,“那麼朱大人今日便是為主上南渡之事而來?”
朱晏如笑起來,朗朗餘音萦繞廳堂梁柱,直傳到廳外的院中,“謝兄睿達!”
“朱大人過譽,”謝公綽将手覆于膝上,耐着性子,指尖摩挲,似笑非笑,“老朽愚鈍,其實并不太明白朱大人的意思。”
“诶——”朱晏如擺手,踩着尾音壓上來,“謝兄為江左士族之首,凡事又何需如此謹慎?今主上離都南渡,便是龍遊淺灘,倘若沒有謝兄從旁鼎力扶持——”他拱手指天,眼睛卻盯着謝公綽,“怕是要遭蝦戲啊!”
謝公綽眯起眼一時不答,指尖在膝上輕敲幾下,問:“哪個蝦兵蟹将熊心豹子膽,敢戲弄當今聖上?”
朱晏如牽起嘴角,此時不再笑出聲,隻道:“這便要看,謝兄的态度如何了。”
“哦?”
“此茶清醇,茶過而唇齒留香,令人神清氣爽,疲乏頓消。”朱晏如突然端回案幾上的茶盞,托在掌中緩緩轉動。他鑽研着那上面的芙蕖紋樣,眼角是主位安坐的謝公綽,“冬日裡在外奔波得久了,能得一杯熱茶飲,想來已是再好不過!”
說着他掀開茶蓋,盞中茶水沒了方才的熱度,眼下隻微微蕩漾起霧氣。他透過白霧去瞧盞中的自己,道:“說來也巧,在下今日前來,路遇介州溫賢王,這才得知,咱們主上日夜兼程,卻是寝食難安,每晚入夢必得高祖顯聖。”言及于此,朱晏如不忍哽咽,下一刻竟是險些要哭出來,“高祖吞聲飲泣,告誡主上,道南北二謝已凋一脈,眼下主上既遷都南渡,便務必要保全铎州謝氏,且委以重任,斷不可再出半分差錯!”
謝遠山當即去瞧堂上的父親。
“...老朽少時蒙高祖青眼,能得副都刺史之位便深感知足,”謝公綽沒瞧兒子,沉默片刻,一聲歎息,“隻是如今我年已老邁,又如何能當重任?”
“謝兄何出此言?”朱晏如猛然直身,言辭高亢,“您正值壯年且深孚重望,江左士族皆唯您馬首是瞻。如今主上遷都,铎州便不再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副都,天賜良機,又何愁淩雲之志無處施展?”他像是生怕謝公綽不信,馬不停蹄又接一句:“天下英豪彙聚一堂,您便是主上在江左的民心呐!”
“還請朱大人慎言!”沉默已久的謝遠山驟然起身,沉聲作色道:“護軍大人執掌六軍,乃是保駕護航的茵席重臣,試問大梁上下誰能與其争鋒?且民心乃是大梁萬民的民心,又豈在晚輩之父一人肩上?”
“...謝公子說得是,是在下謬言,”朱晏如見謝家父子并不吃這一套,頓一頓才坐回去,面色隐約悻悻然,“不過這風水輪流轉,世事無常可難說得很,眼前看着是風光無限,誰又能知日後永遠都是風光無限?”
謝公綽與子視線交錯,似頗為不解,“這話老朽倒是越聽越糊塗了,難不成護軍大人忠君之心還能有假?”
“人心皆隔着層肚皮,何況這手中捏的兵多了,便是那身上的甲騎具裝也比尋常軍将更厚一些。謝兄且容在下多嘴一句——”朱晏如拱手與謝公綽,圓滾的腦袋微微前傾,“主上夢魇纏身,高祖所托之夢句句不離二謝失其一,誰能保這其中,沒有那位護軍大人的功勞呢?”
話音剛落,謝公綽猛然謦欬起來,嘴裡斷斷續續咳出有風二字。
“什麼?”朱晏如皺眉,慌忙起身要察看,卻被謝遠山快去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