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原是大義,身似浮萍卻心系主上,”安濤俯瞰着城下之人,皺眉打量起赫連誠的眼神,不知為何,隐隐生出些不安,“不過夜太深,還請恕本官老眼昏花,實在瞧不大清那車駕的樣貌——不如請郎君稍候,待我同僚前來,咱們便可一同察看!”
赫連誠仍是不動,“刺史大人請便。”
兩方在寒夜中靜默片刻,安濤眼珠一動,又撿起話頭,“我瞧郎君年紀尚輕,想已不大記得高祖巡遊,是哪年哪月見所見司南車?”
“刺史大人說笑,”赫連誠牽起嘴角,似笑非笑,“大梁國祚綿延不過二十五載,高祖在位更是不過兩年。他老人家四巡之際在下尚在襁褓,司南車一事也是聽先君偶然提起,”他擡指一點,聲音拔地而起,“多虧有我這老管家眼尖,這才不至于失之交臂!”
他見安濤嘴唇翕動,于是話趕着話,偏不讓人說,“早年間朗陵饔飧不濟,若非蒙高祖天恩,設立屯田,并開互市,又何來今日的商賈赫連氏?先君在時便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說着赫連誠抱拳指天,“我等感念聖恩不敢忘懷,今日有幸拾得司南車,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其落入奸滑之手!”
“郎君忠君之心令本官汗顔,”一番話直說進安濤心坎,聞言他拱手道:“隻是如今時局敏感,還請郎君不要介懷,待核驗過司南車真假,咱們——”
“刺史大人不必多言,我自知您有難處,為保主上及關内百姓安危,我等邊境流民于大局而言實在輕勝鴻毛,”赫連誠側開一臂,指着萬斛關以東那烏泱泱的一片,“隻是在下忝顔,确有一事相求——”
不待安濤開口,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粗喘,他當即回頭,見是庾荻緊趕慢趕,待人與自己并肩站定,歇過兩口,他才點頭道:“郎君但說無妨!”
“在下身強體健,尚可忍受這天寒地凍,隻是府中尚有老幼——”赫連誠彎腰一躬,座下追颰也随主人一道低頭,“天可憐見,還請二位大人能放他們入關,以免受野宿之苦!”
“放一人與放百人又有何分别,來日護軍回馬作威,該擔的責咱們一樣不少!”庾荻少有今日這般正顔厲色,他氣尚未喘勻,卻是一字不停,“且他捏着司南車,口口聲聲隻放老幼入關,實則以退為進——咱們若是不答應,便是視民如草芥;可若應下,既是老幼,必定有親有眷,如此一來又豈非令血親生離?”
安濤被他這一串話噎住,再開口竟有些小心翼翼,“那你的意思,是隻迎司南車入關?”
庾荻便不吭聲。
“那人走了?他可帶來什麼消息?”安濤想起來前擦肩而過的鄄州掾屬,當即猜了大半,聲音也跟着一沉,“壞消息?”
他話音剛落,庾荻猝然擡眸與之相對,咬音咂字,“大駕鹵簿,眼下正往東繞行師州,不出三日,師州便成定局!”
師州刺史尚未出殡,他們前腳送永聖帝出城,後腳便四處交涉,哪料竟還是被那李令馳捷足先登。
棋盤尚未落子,難不成便要走成死局?
兩人皆是沉默不語,半晌,安濤似喃喃自語:“正旦将至,老天也要收人。前些日子陸老病故,眼下吏部也無人主事,咱們與主上奏本籌謀師州一事,回信卻單見一個閱字——”他想起那日廊下囑托,字裡行間百感交集,“問陶,主上的意思,莫不是要咱們盈虧自負?”
庾荻也不知是被誰氣的,當即咳出一個昏天黑地。
“問陶!”
“他們皆笑你徒擔禮法之名,實則不過道貌岸然,可我卻知你表裡如一。”庾荻搖搖頭,止了咳又笑起來。安濤聽他笑得凄慘,正要說些什麼,卻見下一刻,庾荻反手一握,緊緊攥住安濤的腕子,“師州之事刻不容緩,眼下我隻問你一句,若咱們這位主上是那颛臾野王之輩,你可還要為臣死忠?”
安濤不想他竟是問了這一句,愣了愣才道:“若是我不忠,你便要代行主上之權,革我的職?”
“吾乃大梁五品典簽!”
安濤靜靜端詳眼前這位與自己同僚近十載的典簽大人,微微點頭,“下官明白了。”
說完安濤便要松開掣肘,隻是庾荻順勢一推,卻道:“明白什麼?大梁的天早就變了!你若當真搶首南牆,我才要革你的職!”他視線一偏,去往城下,“典簽乃大梁天子直屬,我卻非他慕容裕私用之臣!師州既缺單車刺史,依我之見,哪管他高門寒庶,眼下就有個極合适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