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實可惡!
車子很快就停在司令部樓下,淩峥嵘扯了扯自己的軍服,将些許的褶皺展平,又周正地戴上帽子徑直走向仍開着燈的小型會議室。
裡頭的三個人已輪番看過草圖,從最初的震驚,到現在的麻木不過是用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罷了。桌上還擺着吃剩的飯盒,看來他們沒走,是專門在等孟圖南回來。
淩峥嵘一身肅殺地站在那裡,挺拔修長,軍服的正氣壓過他與生帶來的混不吝的邪氣,但威儀深厚的模樣還是叫人感到壓抑和不安。
徐老看了看他身後,确定空無一人後難掩失落之色。“看來孟博士不會回來了。”
蘇雲鶴性子更灑脫外放些,也是他堅持要等孟圖南回來聊一聊接下來的問題。當下不悅道:“請問孟博士忙什麼事去了?我們可以等,但也要有個限度。”
淩峥嵘擡手看表,淡淡道:“她身體有疾突然發病,現在在休息。”
“我媳婦兒托我轉告諸位,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項目的事也是急于一時能解決的,與其熬夜苦思不得其法,不如睡個好覺,休息腦子,明天再說。”
他頓了頓,看向徐老和蘇雲鶴道:“您二位這個年紀就别折騰身體了,她既然肯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出什麼岔子影響前程,更不怕無名無利浪費青春,就足以說明她的誠意,不是嗎?”
蘇雲鶴怔了一怔,面上顯出些許難堪。
“是我們小人之心呀,咱們八年都沒什麼實質性的突破,哪有功勞可搶?基地被燒毀也好,省得現在發現方向錯了卻舍不得那些心血,從而與小孟博士對着來要好,這就是天意,要我們轉換思路,破釜沉舟一戰呐老徐!”
這番言論簡直如擊缶般震耳令人咋舌,但李羅天率先反應過來,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他漲紅了那張略顯稚氣的臉孔,認真與徐老道:“老師,我覺得蘇老說得對,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啊!如果沒有敵特的這一把火,上頭怎麼會給咱派來一個留過洋的博士呢?她帶來的新思想不正是咱們耗心費力求而不得的嗎?”
徐老因為工作和早年被下牛棚的經曆,導緻他性子變得溫吞謹慎,這些道理他早就想通了,隻是怕隊伍裡這些心高氣傲各領域的專家們不服氣罷了,誰也不想自己八年時光與心血付諸東流後,還要聽從空降人士的指指點點。
幹他們這行,最怕的不就是外行指揮内行,行政淩駕專業之上嘛。
是以他一直不表明态度,在等着上頭派來的人自己鋒芒畢露,用真才實學壓制住他們,否則僅憑自己從中斡旋,就真不是搞科研的事了,這個隊伍被政治腐蝕,便可以早早散夥各自歸去了。
他慢半拍的喜悅被蘇雲鶴解讀為頑固不化,起身走過去拍着老友的肩膀,輕聲勸慰道:“咱們這個圈子裡最不缺的是什麼?是天才啊!”
“那些按部就班讀了研究生,又念了博士的人,都不會是改變這個世界的中堅力量。從來啊,都是那些從小就展現出卓絕天賦,又沒有大未必佳的人,是他們不斷發明創造,推動社會發展科技,向更文明的時代前進。曆史的車輪也許會經過泥淖沼澤,放慢腳步,但它始終是向前的,這是大勢所趨,咱們一把老骨頭了,見得還不夠多嗎?”
“老徐啊,不要有負擔,更不要覺得羞恥,科研出成績靠腦子,不靠年齡啊。等咱們完成雄鷹計劃,就找個學校教書去吧。我兒子媳婦兒都在滬上,我就去滬大教應用物理。”
“你與我同去。咱們就住在淮海路的小洋房裡,種薔薇,念洋詩,晚上搞搞譯稿,累了下兩盤棋,夫複何求?”
徐老緩慢地綻開一抹笑意,深刻的法令紋稍有舒展。早在他被批鬥的那一年兒子就登報脫離父子關系,攜母去了國外,一去十年杳無音訊。他孤寡老頭去哪兒都可以,死在橙色區也可以。
“明天再說吧,走吧,不能耽誤别人休息。”徐老跟着起身,李羅天知道他有腰椎突出的老毛病,坐久了起來會很疼,忙上前攙扶住他的胳膊。
“小李你回去睡,我和老蘇去我房間,我們再聊聊這草圖細節。”
淩峥嵘将他們送回警衛連接待休息處,安置在此也出于對他們的安全考慮。看着他們進了門,淩峥嵘就走了。他夾着帽子,歪頭點了根煙,夾在手裡卻沒吸。舒敬吃不準他的想法,隻得開着車跟在他身後。
很快,淩峥嵘下定了決心,調頭回了司令部。這裡有能休息的房間,裡頭還有密線,他一邊解開領口的第一粒扣子,一邊熟練地撥号。
舒敬不解,“淩旅長,都這個點了,你打給誰啊?”
淩峥嵘坐下來抵住眉心,平靜看着他道:“舒警衛員你出去吧,有需要我會叫你。”
他在心底冷哼一聲,這個姓好逆天,年輕的時候不能叫小舒,老了不能叫老舒,作為他的領導,除了連名帶姓地叫他,還真沒别的好稱呼了,總不能你你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