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撫過三人神色各異的面龐，三人都默然站着沒有說話。

淩峥嵘忽然向她伸出手，孟圖南卻推開了。

她望向遙遠又虛無的天際，輕聲道：“呵，哪裡是家書，不過是他得知我在海雕國改了學術方向，十分不滿我的擅作主張，這才書信給我，想要我回來繼續研究材料專業。”

“那會兒正值聖誕夜，從實驗室回租住處時冷得窗戶上都結了冰棱花，信被我揣在口袋裡揉了形，然後扔進壁爐點了。雖于寒夜并無多少暖意，卻叫我明白了一件事。”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陶九思哪裡知道她與盛豐明之間的恩怨糾葛，聽得秘聞不由吸口氣，目光落在碑前的匣子上，呐呐地轉移話題道：“聽起來這裡頭裝的東西很重要，萬一被人拿走了，帶回去研究怎麼辦？”

“于我已無用，陶處長自己看着處理吧。”孟圖南垂眸站着，蕭索難言。

須臾，她故作輕快道：“我已踐諾，還報于他當年的提攜之恩，免去我繼續卑賤地被寄養在各色屋檐下，我學有所成，合該了卻他的執念。”

她聲漸染了鼻音，乃至不可聞時方才道：“人生若隻如初見該多好啊，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我養父女之情緣盡，恩師再造之德我永生不忘。”

孟圖南半跪在碑前，擡手觸上石碑上的黑白遺照，他仍笑望着她，像那年那樣力排衆議決意收養她，給她重新取名字時那樣笑望着問她，“是時方盛夏，風物自潇灑。巧了，今時夏，我姓盛，願我囡囡日後風物長宜，熱烈潇灑，便叫盛夏如何？”

盛夏，多麼熾熱且長鳴的兩個字，好像叫了這個名字就會燦爛兮風揚，明媚兮無雙似的。

她長睫下的猩紅眸子裡是苦澀又破碎的暗光，她何嘗不是以為自己的人生同這名字一般都改換了呢？

生活，學習都與之前有着雲泥之别，所以自己也努力向上生長着，将過往的沉疴埋進土裡成為養料，一心要成為盛爸那樣在一方領域卓有功勳，于國有貢獻，于己有交代，不負韶華，更不辜負生而為人，奔赴滾滾紅塵一遭。

然而，命運卻一再将人玩弄于股掌。

她本可以拒接盛宴的追求，但盛宴巧舌如簧，挾恩圖報，她本也就沒什麼喜歡的人，心想着嫁給盛宴也無妨，盛爸就真的變成了爸爸，那以後就真的有家了。待十八歲後與盛宴一道出國留學，學成歸國再訂婚結婚，怎麼也得二十四五歲，幾乎是十年後的事了。

是以她答應了，可人心難測，到底還是天不遂人願，六親緣淺的人怎配享有家的溫暖呢？

孟圖南看着仿佛有話要跟自己說的盛豐明忽然悲從中來，她忙閉上眼将額頭抵在碑上，喉頭一甜，她攥緊拳将血咽下去。眼眶酸痛，她卻執意不肯落下淚來。

骊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如此也好，她一直瑀瑀獨行在世間，每一段有人陪同都會便落得猜忌怨恨的下場，好似陰沉的雷雨天烏雲散開隻為了聚集醞釀更大的風暴。失望久了是會累的，她想，若溫情隻是短暫，那不如不要。

她答應過的事已還清，因果相消，餘下生命無幾，輕裝上路未嘗不是好的。孟圖南最後撫摸了下碑身，然後決絕轉身離開。

她知自己這次一轉身，再見定是碧落九泉。

淩峥嵘飛快地将那張紙折起來放在胸前的口袋裡，然後斂眸追上離開的孟圖南。陶九思還在收拾一地狼藉，見他二人離開，不由擡高音量喊道：“等我，唉，你倆等等我。”

兩人的身影在陶九思的呼喊中漸行漸遠，拐過一個彎就不見了。

淩峥嵘始終落了孟圖南半步，但見月色銀灰灑在她削薄的肩頭，背影蕭索清冷，他竟看出了一種決絕的無邊孤寂來。他心頭一緊，有痛意密密麻麻啃噬着心髒，扼住喉頭無法呼吸。

淩峥嵘一邊追上那半步之遙，一邊解開衣扣脫下夾克衫披在她身上。

孟圖南要脫下卻被他按住肩頭，他走下台階攔在她身前，不容她拒絕得彎下挺直的脊背替她拉好拉鍊。

他冷白皮，風吹得久了會泛紅。孟圖南垂眸看着他抿緊的薄唇，鋒利的眉眼，和耳尖滴血的紅意，她不大明白這個人怎麼這樣奇怪，不信任自己的是他，頻頻靠近的亦是他。

“淩師長對每個女士都這樣紳士嗎？”

淩峥嵘身子一僵，收回手揣進褲兜裡。緩慢擡眉，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他眼裡的情愫晦暗不明，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就那麼用眼神一寸寸描摹她的輪廓。她和自己腦子裡的那個孟圖南并不一樣，那個總在痛意繃緊摧毀理智的時候用裝着深沉愛意的眼眸看着自己，一雙美目裡隻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