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漢正在給他的那筐豆芽換水,聽到母子倆說話也上前來看究竟。
“估計是他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知彰辦事穩當,成親前能留這個表弟住家裡,定是有他的道理。至于莊家那邊……人家也沒咬死說不嫁,隻是日子還不定。放心,沒事的。”
牛老漢雖安慰妻子,自己心中也犯嘀咕。
月初孟知彰請族人去莊家商議婚期,他也跟着去了。聿哥兒父親倒還好,隻是這繼母不像個好說話的。見人三分笑,雖看去一團火熱,但底子是冷的。兩邊早就定下的親事她自是不能說什麼,但明裡暗裡拿腔作勢,尤其提到具體日子,就開始三推四诿打哈哈。這親事遲早要成的,幾次三番拖時日,不知是什麼道理。
“這叫面筋球?” 牛老漢在腰間布巾上擦擦手,拿起一隻迎着門外開始泛紅的日頭照了照。
牛大有幫母親照料竈下的火:“嗯,面筋球,知彰表弟說面粉油炸成的。”
牛老漢将面筋球放回荷葉裡:“能聞出是麻油炸的,可這輕飄飄、硬邦邦的,真的能吃?”
“嗐!”一聽是用白面和油做的,牛大嬸又歎口氣,探身将手裡的面餅貼在鍋裡,“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知彰前腳離開家,他後腳就開始糟蹋糧食。那可是白花花的面粉啊,平時做餅子,大都要摻些雜糧粉或者野菜粉什麼的。還有油,現在油價都漲到31文一斤,他卻用來做這邦邦硬的東西。知彰這孩子多不容易,爹娘都去了,剩他獨一個。又要讀書,又要種田,成親的事也要他自己忙活。這又不知從哪來一個什麼表弟賴上門蹭飯。知彰這孩子的命啊,咋這麼苦!”
年紀大了容易嘴碎,牛大嬸唠唠叨叨說個沒完。
牛老漢看得明白:“他這是想做點小生意,幫襯下知彰吧。正好豆芽生成了,咱晚飯炒豆芽,等會一起放進去試試。
他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錢袋數了數,今日的炭比往常多賣了8文,能多買一斤米了。牛老漢對着兒子點點頭,這已經是不善言辭的父親給兒子的最高贊許了。
牛大有心裡高興,竈下的火把他堅毅結實的臉龐映得紅亮亮的。
牛大嬸一聽要用面筋炒豆芽,鍋中翻餅子的動作更快更急了:“這筐豆芽你用了足足兩斤豆子,兩斤豆子呐,萬一炒出來不好吃,豈不是糟蹋了這豆子?”
太陽快下去了。天黑之前要吃完飯,收拾好家中的活計。
牛老漢帶着小兒子牛二有把明早要去賣的柴炭裝車固定好。家中大功臣,那頭十多歲的老驢正在槽子邊嚼着草料。今天多加了幾把麥麸,它尾巴搖得開心。
牛家和大多數孟家村村民一樣,嚴格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訓。當然這背後主要是省儉。鍋中烙餅都不舍得放油,哪舍得耗油來點燈。
晚飯較往常豐富,一大盤豆芽炒面筋,一摞餅子,還有一盆菘菜湯。
飯桌擺在院子裡棗樹下,一張老桌面滿是劃痕,還缺了一個角。牛大有聽奶奶說這是父親小時候淘氣鑿的。為這個角,父親還挨過一頓揍。
雜糧面做的餅子不如純面餅,發黑發硬,牛老漢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湯。他看着面前這盤豆芽炒面筋,打量了兩眼。
剛才硬邦邦的油球,炒過之後,不僅大小縮了一半,還軟踏踏的,像抽了筋骨。
這能好吃麼?
牛老漢心中沒了主意。
若非孟知彰他爹,牛家當年在孟家村根本落不下腳。這份情,牛老漢記一輩子。孟知彰是他看着長大的,他十四歲時在縣裡考了個第一,得了臉面,大家說很快就能當秀才相公,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知彰娘打算等他考上秀才就把親事辦了,喜上加喜。知彰爹去的早,這孤兒寡母眼看苦日子要熬出來了,誰成想知彰娘竟一病也去了。
牛老漢的筷子頓了頓。
眼下知彰過了孝期,這夫郎還沒娶進門,先住進來個什麼表弟。蹭吃蹭住,還拿着這麼好的米面……牛老漢心裡一萬個盼着孟知彰好。但若這面筋球不能吃,浪費糧食事小,他這表弟不就真成了“攪家精”麼,可讓知彰這孩子的日子咋過?
在全家的注視下,牛老漢還是下了筷。心情複雜,甚至可以說帶着些緊張。
面筋入口。
牛老漢帶着風霜的眼睛,忽地睜圓了。
他看看盤中面筋,又看看牛大嬸,口中嚼着那筷面筋,想說什麼又說不出,隻拿筷子指那盤菜。
牛大嬸也愣住了。牛老漢跟他的姓一樣,皮糙肉厚好養活,從不挑食,哪怕她把粥煮糊了都能埋頭吃上兩碗。難不成這面筋比糊巴粥還難吃?
“這是咋了?不好吃咱就不吃了。不就是一些豆子麼,不打緊的。我再去重炒一盤……”
牛老漢頻頻擺手,又急切地去指那盤菜,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口中菜:“面筋……好吃!老婆子快嘗嘗。”
“好吃?”牛大嬸有些看不懂,“休想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