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面上每個字寫的都是事實——他不敢想他們怎麼調查得這麼清楚的,但一旦他為此作證,他的盟友将萬劫不複,而他自己也将永遠背負叛徒的罵名。
作為一個商人,被貼上猶大的标簽,他将做不成任何生意。
但如果不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來人隻是靜靜站着。獄卒定期巡邏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似乎有意繞開了他的牢房。
“你們能保證這一點?”他低聲問道。
來人聽出了問句背後軟弱的語氣,笑了:“隻要您合作。”
拉爾森深吸一口氣,接過了來人手裡的羽毛筆,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在寂靜的牢房裡格外響亮。
簽完字,他癱軟在稻草床邊,像一條蛇被抽走了骨頭。
“别對我的孩子下手,好嗎?”他有氣無力地說。
“沒問題,拉爾森先生。”來人謹慎地收好證詞,卻沒有立刻離開,“我的主人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他點點頭:“你問吧。”
“主人問:‘那些被你稱作優秀員工的姑娘們——她們在秘室裡流血時,你數着賬本裡的金币,可曾有一刻想過,她們也曾是母親懷裡被輕聲哄睡的孩子?’”
拉爾森明顯有些困惑:“你的主人竟如此正人君子?”
他掃了一眼來人收好的證詞,很快搖了搖頭:“她們應該感激我!要不是我的‘表彰’,她們一輩子隻能當織布的老鼠。”
來人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主管辦公室。
戴安娜和查爾斯分别在辦公桌兩側坐下,朱諾站在一旁,給他們倒好茶,就要退到一旁扮壁花。
“您也坐吧,朱諾小姐。”查爾斯沖她颔首,胡子上翹。
朱諾看了一眼戴安娜,見她也點頭,便在戴安娜一側坐下。
查爾斯開門見山地說:“你們的新機器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說是效率驚人,潛力無限。不過,我聽說這項技術還未完全成熟,不知是否适合大規模生産?”
在戴安娜的示意下,朱諾接過話頭:“技術上已經沒問題了,但如果需要大規模生産,我們希望優先改善工作環境,訂立一些安全生産條例。”
兩人又交流了一些技術問題,朱諾對答如流,查爾斯看上去心情不錯。
戴安娜見縫插針地提出: “查爾斯先生,朱諾是我們的技術主管,她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新機器您也看過了,也許我們可以聽聽您的合作條件?”
“沒問題。”查爾斯從外套内兜裡掏出一紙文件,“像我和朱諾小姐已經溝通過的,我會向林雪平優先供應原料,并協助成品在其他地區的運輸和銷售。”
戴安娜掃了一眼文件,不動聲色地問:“我們在談什麼規模的合同呢?”
“這個數字可以視貴廠的産能而定,戴安娜女士。”查爾斯微笑,“我們可以很有野心地說——上不封頂。”
戴安娜和朱諾交換了一個眼神。朱諾微微皺眉,戴安娜則繼續談:
“沒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查爾斯先生,您很有野心,隻是您在羊毛貿易上并不出名,也沒有和林雪平的行會成員合作過。我們能坐在這裡談合作的唯一原因,是您帶來了特許狀相關的内幕信息。所以,恐怕我們很難在這麼巨額的生産量上輕易許諾。”
“我完全理解。”查爾斯微微前傾,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事實上,您這麼謹慎是對的——我也會提議先以現有的十二台新式機器的生産力合作一段時間,看我們雙方是否應付得來。”
“聽上去很不錯。”
“不過,”查爾斯話鋒一轉,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如果我們合作愉快,我會希望飛梭織布機的代理權能以一個優惠的價格給我,而不是其他人。”
他頓了頓,又抛出一個重磅消息:“據我在朝中的朋友所說,‘那位’并不希望這項技術流出國門,而希望它成為打破荷蘭在紡織業壟斷地位的秘密武器。”
“那位”當然就是當今瑞典國王了——又一個很重要的内部信息,辦公桌這邊兩人的表情都嚴肅起來。
代理權關系到朱諾和奧爾揚,戴安娜沒法決定,便和朱諾附耳商量了幾句。
朱諾将她們的讨論接過告訴查爾斯:“如果試合作愉快的話,我們沒有意見。”
“很好。”查爾斯将桌面上的文件收起來,從衣兜裡掏出另一份,“那麼這份合同應當令二位滿意了。”
兩人讀了合同,朱諾在桌下比了個手勢,表示贊成。戴安娜松了一口氣,拿起羽毛筆。
查爾斯看到兩人表情變化,突然說:“我還有兩個問題。”
“您說。”
“第一,你們織布的效率提升了,就需要更多的紗。紡紗的原料我這邊會提供,但人手從何而來?”
這個朱諾早和戴安娜讨論過,此刻毫不猶豫地答:“既然我們隻運行十二台新機器,剩下的織布人手就會被派去紡紗,這個缺口不會太大。”
“——但仍然存在。”查爾斯雙眼微微眯起,像一隻老謀深算的鷹,“我的建議是,繼續技術創新,把紡紗機器的效率也提上去。這樣,你們不僅能解決人手問題,還能進一步降低成本。”
朱諾的指尖在桌面上輕叩,掩飾着内心的波動。她和奧爾揚确實已經在研發紡紗機的改良方案,但從未對外透露過,畢竟她自己也不确信會成功。
她擡眼看向這個斯德哥爾摩商人,語氣中帶着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贊許:“當然,這已經在計劃中。”
查爾斯點點頭:“第二個問題。我聽說拉爾森先生還在獄中,他的案子似乎還沒了結。戴安娜女士,您确定您能獨立做出決定嗎?”
戴安娜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恢複如常:“約翰已經不再是紡織廠的實際掌控者了,所以是的,作為他的妻子,我有權決定。”
查爾斯輕笑一聲:“是嗎?可據我的線人所說,隻要拉爾森先生還活着,他在林雪平的影響力就不會消失,在我們談話這會兒,他都随時可能恢複自由身——這是真的嗎?”
“我很懷疑這一點。”戴安娜鎮定地說,目光毫不退讓地對上查爾斯的雙目,“他非法經營的證據相當确鑿,定罪也是闆上釘釘。如果我是您,我不會優先考慮一個罪犯的影響力,更不會因此質疑我們的合作。”
查爾斯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說:“希望如此。畢竟,我們的合作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
“那麼,您的意思是?”
“我相信您的人品,戴安娜女士,”他指了指桌上的羽毛筆和未簽署的文件,“但我希望落在這合同上的名字有其法律效應。”
三人僵持了一會兒。朱諾低下頭,從抽屜裡拿出連夜準備好的法條和法例,正要強調戴安娜在丈夫入獄的情況下的确有紡織廠的實際控制權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戴安娜面色不豫地揚起聲音:“我說了,不要打擾我們。”
停頓了一下,門外傳來聲音:“緊急消息,夫人。”
朱諾去應了門。
門房匆匆走進來,臉色蒼白,低聲對戴安娜說道:“夫人,的确是非常緊急的消息。”
戴安娜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說。”
門房努力壓低顫抖的聲音,但在場的其他人都聽見了:“拉爾森先生……在獄中去世了。”
戴安娜的表情凝固了,手指猛然收緊,羽毛筆的筆杆在她指間 “咔嗒”一聲折斷了。
她緩緩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仿佛在壓抑情緒。
“非常抱歉聽見這個消息,戴安娜女士。請節哀。”查爾斯站起身,将右手放在胸前,誠摯地看向戴安娜。
他驚奇地發現,戴安娜很快平靜了下來,端莊的淺笑又回到了她的臉上:
“看來我們的問題解決了,查爾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