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湖面上,蓮花燈在水波推行下經過寂靜的畫舫。輕薄的紗幔在欄杆上飄動,隐隐顯現船上圍坐的人。
矮桌上的茶水冒着絲絲熱氣,遮掩面容,有人握住茶碗飲了口。
“名單的事進展如何?”
說話的人身穿藕荷圓領袍,绛紅裡衣襯得頸十足白。他依在欄杆處,撩起衣袖玩着湖水,姿态漫不經心卻讓人無法忽視其身上來的威壓。
一旁是縮起脖子捧茶碗的劉原君。聞言暗地與沈相公相視,端詳着貴人的臉色答複,“那柳內侍出了意外沒了,名單還未尋到。”
說完心驚膽戰低着頭,不敢去看貴人的神情。貴人眼眸幽幽望來,愣是把垂頭盯衣袍的劉原君逼出一身冷汗,淚水滴落把衣袍染深,他卻不敢伸手擦去。
“廢物。”沒什麼起伏的音調從紅唇吐出。
涼風掠過湖面帶來花香,宋擇端對着溫潤的月轉着白瓷茶碗觀賞。
白瓷胎薄,冷白月色盛在其中,彰顯出碗壁刻畫的蘭花。一灰一白,光影分明卻又像交織在一起,光是望着灰白兩色宋擇端就笑了幾次。
沒人知道他在笑什麼,是不敢問,是不想問。
半晌,他冷眸轉向另一邊的沈相公。
“有段時日不見沈公,瞧着精氣神好了不少。”
沈相公眉眼低順一副恭敬模樣,身子微微前傾叉手作答,“托二殿下的福,臣在府中這幾日按照您給的方子調理身子,病痛減輕許多。”
“方子有用就好,不枉我費了番功夫去尋。”放置好瓷碗,宋擇端伸出指尖在碗中畫幾圈,沾水在桌面描繪着那道兩色幽影。
“二殿給予臣的恩,臣此生不敢忘卻。”沈相公朝他微微笑着,心裡唾棄送來府中的那盒百年老參。
望都上下誰人不知他身子毛病,宋擇端明知他禁忌大補還差人送來大補之物。
尤其是那所謂調理身體的方子,一到手他便避開府中潛伏的眼線,命心腹私下調換藥湯。不然,隻怕他如今體弱到不良于行。
如此可見其心之毒,奈何身份之别他還得佯作歡喜收下。
“沈公是明事理的。”宋擇端扯着嘴角敷衍,像是随口一提并未展開說下去。
湖中遊行半時辰的畫舫緩緩靠岸,三人陸續登岸。夜晚望都行人商販不減,是白日不同的熱鬧。
宋擇端背手在商街緩步而行,身後跟着不停擦汗的劉原君和笑眯眯的沈相公。
離開熱鬧的食街,幾人走着走着來到大門緊閉的王宅,宋擇端仰頭緊盯大門上方的牌匾,對身後兩人道:“聽聞王侍郎突發惡疾卧病在床已有半月,既然來到此地不如去探望下?”
問話是問,可宋擇端哪會聽他人意願,大步跨上台階拉起門環敲着,金屬碰撞動靜在街上十分清晰。
注視着大門處的人,沈相公渾濁的眸子閃過一絲鄙夷,還真是打心眼裡看不起臣子。
收起眼底的嫌棄,沈相公來到宋擇端身旁,“殿下身子金貴怎能做這種事,還是讓臣來吧!”
跟随沈相公的劉原君聞言,當即來到王宅門口喚來門仆開門。朱門大開,門仆打量一圈門外幾人,詢問來着何人。
清了清嗓子挺直腰闆,不待狐假虎威的劉原君開口,宋擇端大步跨入門檻直徑朝王夢溪所在院落去。
門仆被劉原君纏住,眼見未經通報有人闖入,當即使勁帶着個劉原君拉響外院的警鈴。連接内外院的線受到牽引發出悶響。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府中上下警戒。
宋擇端尋到王夢溪院落後,推門而入視線飛速流轉,最終停在床上呈現病态的老者上。
守在床邊照看王夢溪的王嘉月見有人闖入,心底生怖控制身形護在床前,看清來人後不安瞬間放大。
“民女見過二殿下,”話間瞥了眼床柱後,身子擋住暗處的粉色,“不知殿下駕臨,所謂何事?”
“王娘子為何一副見了豺狼虎豹的模樣?”宋擇端繞過她站到床前,看着王夢溪面色發青的虛弱之态,勾起嘴角撩袍坐于床邊。
“王侍郎年紀大了,總是免不了淪為那群老古董般的人。”他在王嘉月驚恐注視下,替王夢溪掖好被子,“也是,畢竟年紀大,身子骨也吃不消。如今安生躺着休養,瞧着也很是不錯。”
手中錦帕生生摳出塊洞,王嘉月強忍拉開宋擇端的想法,微微擡頭與梁上抱劍蹲下的李文相視。
她抿唇看向他眼底是濃濃的畏懼,後者默不作聲合上出鞘的冷劍,郁悶坐好。
不能意氣用事,忍住,得忍住!
李文咬牙切齒瞪着宋擇端。要不是因為他,侍郎不會受傷,他也不會被迫離開李須韫身邊。郎君也不會寡不敵衆,跌落山崖至今行蹤不明。
垂眸藏住眼中殺意,李文隐匿好身形。
床邊,宋擇端還在說個不停。
梳理好腰間因疾步淩亂的吊墜,“今日前來,是來告知王侍郎,”他頓了頓,唇角幅度變大,話音裡是藏不住的興奮,“聽聞令孫外出遊玩?不知,侍郎可聞令孫跌落懸崖之事?”
“砰——”床邊的王嘉月腳軟身子一傾,撞上床柱。
她睜大雙眼滿是不可置信,宋擇端好整以暇看了會兒,假模假樣歎着氣,“節哀,本宮無意得知此事,深感悲痛。知侍郎抽不出精力,便遣人帶令孫屍首回城。”
盯着王嘉月猩紅的雙眼,不知頭頂懸着一把長劍的宋擇端起身,“真是造化弄人啊!既然侍郎不便,那我讓人把屍首送去李府?王娘子覺得如何?”
得知噩耗的王嘉月張了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音。見狀,宋擇端更加樂了,眼見好消息已經傳達,心情舒爽地大步離去。
等候在門外的沈相公望了眼屋内,便跟上宋擇端。行至外院門口,就見着被人力架住的劉原君。後者看見主心骨來了,當即嚣張辱罵束縛他的人力。
人力雖懼怕兩位貴人,但劉原君一介商戶可吓不到他們。看出幾人要走,索性放了劉原君,在他指着怒罵間猛地關上大門。
險些被夾住手指的劉原君,“......不愧是商洛那野地來的小門小戶,真當一點規矩都沒!”
外院的高牆青瓦,粉色羅裙輕輕飄動。彌漫霧氣的水眸望着三人離去的背影,擡手吹動骨哨。
常人無法聽見的哨聲在街上傳開,早些安排好的毒蟲從街道各角爬出。不足一指大的蟲組成蟲軍跟着三人,回了各自府邸。
神色冷漠的少女緩緩起身,撫上耳邊的朱紅珥珰,一行清淚從臉上滑落。“阿兄......”
“簌簌——”
樹葉搖曳出紊亂的心緒,輕風卷過一地落葉,浮浮沉沉,不知何處才是停步之地。
“簌簌——”
低處奔流的小河裡,彎月伴着暗紫的天,幾顆浮光似的星忽閃忽現。一時間,不知是水光作成了星,還是星光化成了流動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