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前不是昏沉的天色,也不是晾着棉麻衣服的巷口,而是一片黑色。
梁月聽頓了頓,緩慢擡眼。
視線劃過黑色的衛衣領口,劃過凸起的喉結,停在面前的人臉上。
方才蹲在牆根下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在眼前壓下一片黑色的陰影。他身量極高,梁月聽要略微擡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那人略微仰了一仰頭,衛衣兜帽往後滑,露出帽檐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
他眼尾略微向下,雙眼皮褶皺極窄,整個人顯得極其鋒利,此刻光是沉默不語地盯住她,就能感到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沉默地對視幾秒後,梁月聽看着他垂眼。
他的視線緩慢而又漫不經心地掃過她手裡握着的行李箱,濕透後暈成深色的褲腳,還有濕透的發尾。
停留數秒後,最後回到她的眼睛。
全程都很安靜。
他明明未置一詞,她卻能感知到那點微妙的嘲諷。
那種情緒很奇怪,像在看櫥窗裡殘破的模特,看裹着光鮮外衣,内裡卻殘破腐爛的人一樣,好像能穿過皮囊,直直望向内心。
……有種被冒犯的不悅。
梁月聽蹙起眉,不再想跟這神/經病糾纏,緊了緊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準備繞開他往裡走。
剛邁出兩步,那人長腿一邁,眼前又壓下一片熟悉卻煩人的黑色。
——他又堵在她面前。
逼仄的巷口被堵了大半,根本避無可避,梁月聽那股火一下子竄上來,擡眼盯着他。
“幹嘛?”
面前這人神情冷淡,眉眼平靜,對上她疑惑又惱火的目光,隻是扯了扯嘴角,盯着她,緩慢伸出手指,慢悠悠地向下點了點。
梁月聽蹙着眉,順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看。
黑色衛衣下面是一條黑色運動褲,略寬松的落在腳踝處,褲腳邊被濺了幾處泥點,約莫是剛濺不久,甚至還看得出濕潤的感覺。
頓了頓,梁月聽擡頭。
他神情依舊平靜冷淡,略帶不耐地開口。
“道歉。”
聲音低緩,但吐字清晰,幹脆利落。
甚至能從中窺見他并不友好的情緒。
這句話一出口,梁月聽就倏然敏銳地察覺到了端倪。
董淑和短信裡的那個巷口,那個故作親密的“你哥”,瞬間就在此刻跟眼前的人對上了号。
如果說這場相遇由于她是個外來人,所以才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他的話,那這個理由對林照野就絕不可能成立。
他在這裡就是為了等她。
或是因為繼母要求,或是因為父親命令,無論如何,都是為了等一個小城裡從未出現過的、步履蹒跚的陌生面孔。
他絕不可能錯認。
但他還是這樣了。
毫不猶豫,懶得掩飾地把敵意挂在明面上,隻是他天生一副不太在意的冷淡面孔,沖散了這份不友善,才看起來像平靜的模樣,隻是悄然地挂上了幾分嘲諷和譏诮。
梁月聽沉默良久,任由無聲的火星在兩個人之間飛濺,任由這場無聲的對峙持續下去,成為曠日持久的戰争開端。
最後的最後,她仰起臉,笑了一下。
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假笑,甚至連眼睛都沒彎。
她看着他,慢悠悠地吐字。
“你做夢。”
空氣寂靜一秒。
然後梁月聽拽着行李箱側身,硬生生從他身旁擠過去。
身影纖細,但骨骼堅硬,甚至能從擦肩的瞬間中,感知到她瘦削的肩膀和手肘骨頭。
行李箱滑輪發出噪音,伴随着雨滴砸在水坑中的聲音,在青磚地上滾遠,隻留下一個脊背挺直的背影。
像是什麼絕不服輸的預告。
林照野站在原地,垂眼看了看褲腿上新濺上的泥點,神情晦暗不明。
良久,他很輕地啧了一聲,單手把衛衣兜帽往下扣了扣,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這就是她和林照野的第一次見面。
充滿了少年時代幼稚卻明晰的敵意,以一種沉悶的基調貫徹了整個青春期,像典故裡最鋒利的矛和最堅硬的盾,是自相矛盾,無解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