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樹影昏悠悠,蟬鳴陣陣,秾綠枝葉間篩下橢圓的光斑,浮浮沉沉,半空搖曳。
土牆小院内,俊秀的少年坐于四方桌前,白淨掌心立着一株粉紫如霞的夢幻花樹。
與事發那晚的枯枝不同,此刻,嶙峋褐枝上,花開滿盈。
——這代表表妹不但活着,還心境平穩。
總算有點好消息了。
段淩霄冷淡的眼角,微微彎起小點弧度。
“恩公的藥,我的藥!”忽然,清亮女聲如夏光兜頭而降。
少年眉眼間沉郁的陰翳消散,取而代之,是隐隐兩分孩子氣的蹙眉。
一截玉白手腕出現在視野,啪,放下碗滾滾冒熱氣的湯藥。
那人扭身,坐去他對面,翹着腿,面前也放碗藥。
他的是濃稠暗綠,她的是棕褐發黑。
——兩人都在療養内傷。
自那日逃出客棧,她們便來到這偏僻的人妖混住的村莊内,暫歇養傷。
聽聞是桑龜萬裡賽途經此處,意欲觀賽的妖族聞訊而來,到此借宿,其中不乏人與妖結合的夫妻,是以她二人并不顯眼。
但,猶記得出逃那晚,兩人何其狼狽。
段淩霄背着她逃入城外山林,便再也支撐不住,倒地吐血,而千秋爾亦是虛弱,從他背上掉落後,立刻悶聲吐血。
濃黑夜幕下,兩人望着彼此,毫無說話的力氣,你一口我一口地噗噗吐血。
吐到最後,千秋爾憋不住笑。
“哈、哈、哈哈——!”
月色裡,她那煞白的臉,血色遍布的下颌,配上癫狂的笑,着實瘆人。
“噗...”想起那夜,千秋爾再笑出聲,睫毛茸茸,貓眼彎彎。
對面捧藥碗的段淩霄,半擡眼,淡漠睨來。
锵。
千秋爾猝不及防将碗伸來,與他撞了個響:“來來來,感情深,一口悶啊。”
段淩霄也沒細聽,煩悶着這藥酸苦至極,難以下咽,是以。
他舉起陶瓷碗,喉結連滾數下,直接飲盡。
這喝完,又捧碗起身,背影略顯沉重走向小廚房。
——就這般難喝的藥,他還得一次喝三碗!
“哇,恩公與我果然感情深!”卻聽身後清甜的驚歎聲響起。
段淩霄後知後覺,眼角抽了抽,沉默離去。
端藥再回時,眼皮一擡,不由怔住。
午後夏光裡,千秋爾杵着頭側躺于土坯院牆,細眉輕蹙,搖晃藥碗,目光迢迢而悠遠。
又開始犯戲瘾了。
段淩霄撇了下嘴角,走去桌前——
“我有一法,可助恩公飲藥卻不覺苦。”女子悠揚笃定的聲音響起。
段淩霄駐足。
莫非終于研制出别的藥方了?
千秋爾餘光瞄到他看來,嘴角輕翹,擡高藥碗,朗朗吟道:“快意平生渾一榻,是中真樂幾人知。”
随即,腦補個潇灑角度,側颌仰頸,一飲而盡。
誰料擡臂太高,藥湯短瞬失控潑灑,灌入鼻腔。
“咳!”她抹了抹半邊臉的藥湯,沖他笑道,“便是如此,動情吟詩,潇灑飲下。”
“潇灑,”段淩霄點頭,輕牽下唇,“可惜我隻看到了後半字。”
“呃...哈哈...”
段淩霄走至牆邊,到底個高手長,瓷白的五指這麼一伸,輕易取下她手中空淨的藥碗。
冷聲丢下句:“準備出門。”
說着,将碗拿去廚房洗。
廚房門斜對院牆,千秋爾盤腿坐起,托腮望去。
寒酸逼仄的小廚房,不足三尺的竈頭前,少年人挺拔,仍如寒山雪蓮似的,剔透冷淨地站在那。
淡淡冷冷,手上動作卻仔細溫順,碗底藥漬難洗,就一絲不苟平靜去做。
連内外碗壁,竈頭台面,都着意擦淨抹幹。
——因為是她煮藥,所以這些清理工作他都搶着去做。
他的“搶”,并不外顯急切,就是行動。
千秋爾早就發現了,若她助他,他定也留神觀察,可有自己能做的。
莫名有絲乖巧。
千秋爾眼角一彎,笑了。
托腮的手晃了下,她又想,不知鐘靈是否傷重,那晚并沒追兵。
提到鐘靈啊...
千秋爾瞧着擺放藥碗,整齊納入櫃中的少年。
他并沒取鐘靈性命呢。
最可杜絕鐘靈傳出消息的方式,他沒用。
段淩霄走出廚房了。
少年的臉暈着午後碎光,雪白晶瑩,與她短瞬對視,輕招手,走向院門。
千秋爾笑盈盈跳下院牆,奔了過去。
無論他出于何種考量,她都滿意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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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那五品天師少年,愛慘了那貓妖,簡直愛得是個死去活來,都為她殺紅了眼呢!”
夏日長街燥熱昏沉,小茶館内清涼幽靜,隻有寥寥兩三桌人。
此時,千秋爾無聲笑眯了眼,嘴角抿緊,右手小幅拍打桌角,借此釋放塞滿喉嚨的笑意。
她對面的段淩霄,俊目冷黑,脊背僵直,攥杯的五指泛青。
半個時辰前,兩人進城囤藥,千秋爾這些日煉制新丹,原先的藥材見底了。
而為安全起見,治療内傷的藥方是打散了買的,兩人為此特意跑遍全城藥鋪。
而千秋爾新煉制的,便是隐藏修為的丹藥,匿靈丹。
——既然無目堂辨識兩人的關鍵是看修為,那就讓他們再也看不到。
這買了一上午的藥,兩人滿頭大汗,才進茶館歇歇,誰知。
就聽到這荒謬至極的傳言。
“走了。”段淩霄黑眸濃郁,微皺眉心,起身去櫃台結賬,徑自出門。
那勁瘦挺拔的人,闊步離去時,自帶風雪拂面之感。
别說,夏日裡看着還挺解暑。
千秋爾知道接下來要去哪,也不急,既然付了錢,不将茶喝完多浪費啊。
她笑眯眯聽那幫門派弟子說離譜謠言,悠然飲茶。
半刻鐘後,茶壺空。
千秋爾這才戴上瓜皮小帽,邁步出了門。
方踏出茶館,就見炫目的夏光裡,人如玉樹的少年抱劍靠牆,瞧她出來了,淡淡垂眸,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原在等她。
千秋爾颠颠追去,解釋道:“恩公,我以為你在多寶閣,又不想浪費你付的茶錢,加上,水乃生命之源,珍惜每滴水,是你我共同的責任,更是響應九州大地節約用水的号召啊!!”
她抖抖雙臂,長串慨歎完,眨眼望向他。
段淩霄根本沒在意等她這事,他隻是不想聽那些人的胡話。
此時,沉悶的暑熱裡,她造作的語氣殘餘耳畔,令他不禁按了按耳廓,薄唇微動:“少說話,噴吐沫星子也是浪費水。”
...
這是座不大的小鎮,沿街屋宇平整,是以那東街的多寶閣,飛檐翹角,門匾高懸,就很是醒目了。
暈沉沉的午後,店内阒靜,氣溫酷熱得幾乎發出種燒穿空氣的嗡鳴。
掌櫃坐在圈椅内,眼皮垂落,似睡非睡地犯困,瞧兩人進來,也沒多大興緻,擺手懶洋洋道:“随便看看啊。”
這兩日,東林海的桑龜萬裡賽将進行到此,不少借宿的人來他店中采買,他已小賺不少了。
段淩霄目光溫淺,掃過層層貨架,唇邊無聲輕歎。
“果然沒有。”
這世道,傳訊法器最是司空見慣,但似乎無人提出過:
怎麼不改良人族與妖族的聯絡方式?
須知,人族常用靈符,一道靈力注入,萬裡外亦可此呼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