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龜萬裡賽,東林海起,金陵終,全程三萬裡,每百年一場。
段淩霄不過二十,這,是他初次觀賽。
望向前方,段淩霄隻覺自己闖入某個夢境。
月下林間,千萬流螢綿延低飛,閃閃爍爍,鋪出兩條并行的螢火星河。
這星河裡,數百桑龜徐徐前行,青藍色龜殼倒映出清涼的月,跳動的螢火。
兩旁觀賽者人山人海,萬頭攢動。
大都是妖族。
妖族心潮澎湃時,若非刻意收斂,便會自行露出妖相。
于是,那站在道旁的妖族們,華麗麗現出歡喜衆生相。
嘭一聲,高壯的少年炸出西山狼的大尾巴,銀灰蓬松,左右歡快搖晃。
他隔壁亭亭玉立的姑娘,見某隻桑龜加速,眸光大亮,兩隻淺褐鹿耳便探出了發間,抖動數下。
“恩公,快來快來!”千秋爾奔來,笑逐顔開扯他袖口,“我方才交了五裡票錢,咱們正好可以看到回家。”
段淩霄不動聲色抽回自己衣袖,瞥了眼不遠處的巨型金錢龜。
那龜約有兩尺寬,背甲棕黃,縱紋漆黑,殼上坐個笑眯眯的童子。
童子手舉聚寶盆,稚嫩的嗓音喊道:“百年一度桑龜萬裡賽,一裡隻要兩靈石,包城解鎖更多優惠哦!”
“包到金陵!”一隻黑豬妖走來,錢袋子直接朝聚寶盆中倒去,嘩啦啦的清脆響。
“好嘞!”那童子眉開眼笑,聚寶盆是他本命法器,不用細數都知錢數。
當下,肥肥的小手一拍座下金錢龜,那龜便吐出閃着綠光的銅闆龜殼。
噫,怎麼是吐出來的。
段淩霄眉心狠皺,但手中的龜殼并無黏膩,甚至那看似粗糙的龜殼,觸感卻似溫玉。
忍住扔掉的沖動,段淩霄随千秋爾走向賽道邊。
這才發覺,此處設有結界。
結界透明無形,隻當龜殼按上半空,才姗姗向兩側漾開水簾。
登時,怡人的靈氣撲面而來。
“桑龜是最能定心的族群,莫看它們慢吞吞,所到之處可是靈氣豐沛呢!”
千秋爾仰起臉,沖他笑嘻嘻道,月色裡,她眼眸格外晶亮。
段淩霄冷淡點了個頭。
“快看,二百零三号準備發力了!”
忽地,人群中乍響一聲。
附近衆人皆俯下身,目光炯亮盯向某隻桑龜。
星河裡,百餘桑龜後腦上系有白色布帶,均以朱砂寫下參賽編号。
千秋爾很快找到那隻桑龜,就在她腳邊不遠,她忙彎腰,雙手握拳,屏息注目。
段淩霄四顧望去,但見周圍數十隻妖族,皆是握拳注目。
他百無聊賴垂下眼,也看過去。
這萬衆期待的緊迫氛圍裡,段淩霄清楚看見,那二百零三号桑龜挪了兩指節的距離...
“他成功了!!”
“耶!”周圍歡呼如浪,疊湧起伏。
段淩霄手扶額頭,歎氣。
“哈哈,恩公,這就是萬裡賽啦!”千秋爾瞧他這樣,不由笑道。
段淩霄仍兩指摁眉心,纖薄的眼皮微擡,看向她。
流螢飛光中,她兩眼彎彎,睫毛染照出翡翠碎光,那歡喜簡直流心般從眼角流出,清豔明媚。
她沖他一挑眉,笑道:“在這裡,隻進一寸,亦有喝彩!”
言罷,又興緻盎然圍觀比賽去了。
隻進一寸,亦有喝彩...
段淩霄微怔,目光不由随她而去。
莽莽榛榛的月林中,萬千螢火星點淌過腳下,她側臉上暈了層鮮綠生機的朦胧柔光,戴頂瓜皮小帽,一身明黃色窄袖男服,模樣嬌俏又英氣。
“哇!”她彎腰低頭,晶晶亮的瞳仁追某隻桑龜而去。
小步伐一挪一挪。
段淩霄輕淡的視線也淌過去,蓦然,他眼睫微顫,朝她伸手去——
但已來不及。
千秋爾歪着頭,眼神定在桑龜上,嘭的,腦門一疼。
跟誰撞了個響。
“娘子...”一聲溫潤的輕呼。
千秋爾轉眸,與她相撞的人也扭臉看來。
臉如玉盤,瞳仁洇出薄薄水光,無辜而澄澈。
她定定瞧千秋爾。
“娘子...”端秀的年輕男人從後而來,目光微寒落向千秋爾,隻一息,又平和下來。
段淩霄這時已來到千秋爾身側,與男人視線不經意相接。
“娘子,可撞疼了?”男人眸中盡是無奈與寵溺,指尖輕撫女子鬓角。
掀眸,歉意地瞧向段淩霄,再望向千秋爾,“對不住,我家娘子看賽癡迷了。”
段淩霄頓時旁移兩步,與千秋爾保持距離。
這...好像千秋爾與自己是何關系似的。
而兩男的反應,并無影響兩個女子。
四周歡聲鼎沸,人叢熙攘,她二人卻一瞬不瞬瞧着彼此,似乎外無旁鹜。
“娘子?”男子微蹙眉,去拽那女子衣袖。
袖邊的柔軟從他指尖流過。
女子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千秋爾的手,嗓音鮮嫩活潑:“家人!”
千秋爾隻覺她有股熟悉氣息,卻看不出她的修為與種族,正覺困惑。
“家人!”女子重重捏下她的手,大眼眨動,忽地炸出貓耳。
雪白貓耳豎立烏發間,綿軟白尾悠然掃過月光。
千秋爾瞪大眼睛:“你是靈貓族?!”
“嗯呐!家人!”
“啊,你真是靈貓?!”
“嗯呐,家人!!”
兩人手握手,默契地同時蹦跳起。
從下凡以來,這是千秋爾初遇同族,自是狂喜難抑。
蓦然,女子停下蹦跳。
她眨巴大眼,濃密睫毛撲閃撲閃,别提多靈動可人,餘出右手,孩子氣地摸過千秋爾發頂。
聲線輕盈而困惑:“...家人?”
千秋爾笑容可掬,下颌一擡,點向身側不遠的段淩霄:“我家阿兄不讓我在外露出妖相。”
女子歪着頭,雙眼圓睜,皎美面容明晃晃流露不解。
“娘子,你瞧。”那男人微俯身,好笑地摸摸她毛茸茸的耳朵,“人家都知不可輕易露出妖相呢。”
畢竟是出了妖仙的族群,如今靈貓名氣盛,又因身懷非凡的煉藥術,她們走到哪,都很吸睛。
這不,觀賽者裡就有不少視線打量過來。
女子聞言轉眸,雙唇微噘,沖他擡臉,男人歎笑,知其意地低眉,蜻蜓點水吻上她面頰。
“小葉子,莫要難過。”
小葉子“嗯”了聲,再次瞧向千秋爾,但因極度歡喜,仍沒斂下妖相。
“家人,看,一起!”她握住千秋爾的手,指向螢火中的桑龜,水汪汪的眼眸期待地望向千秋爾。
千秋爾彎起眼角:“好呀,但我隻有五裡哦!”
小葉子似乎隻聽前半句,見她答應了便止不住燦笑,那熱情裡有股毫不設防的傻氣。
左手握千秋爾,右手朝旁一伸,五指攤開,喊道:“阿絕!”
名喚阿絕的清俊男子立時握住,滿目柔情:“為夫在呢。”
小葉子便如此,兩手牽兩人,嬉嬉笑笑,賞桑龜賽。
瞧見某隻桑龜休息停歇,小葉子也會蹲下,水亮的眸子滿是認真,還有絲憐愛地瞧桑龜。
她一停下,身旁兩人不得不跟着停。
但,兩人皆無半點勉強感。
阿絕在她右側,目光從始至終,溫柔而專注停在她面容上。
千秋爾也在瞧她,那雙素日活泛的眼,暈了層靜谧的霧氣,隐約有淚光。
“家人!”小葉子咬字重而笨拙,大聲喊她一下,指向星河中的桑龜。
千秋爾點頭,嗓音不自知的溫情脈脈:“嗯,小葉子,我在看。”
阿絕聽聞她的語氣,睫毛微擡,幾不可察地瞥來一眼。
小葉子湊近她,以一口軟糯的腔調莊重道:“它、它們用...百年的、時間,隻、隻做行走這件事。”
“這、比賽,旨在專注自己。”
“專注自己...好!”小葉子笨笨點頭,呆然的眸子深處,隐約可見昔日的清透仁慈。
千秋爾鼻翼快速抽動兩下,喉嚨中滾出模糊哽咽,她強忍住,待小葉子轉頭時,才飛快抹了淚。
身後,段淩霄怔愣。
怎麼突然...就哭了?
千秋爾掀眼,果然對上阿絕沉靜凝來的視線。
隔着小葉子肩膀,她望向他,問:“我可以抱下她嗎?”
阿絕對上她的淚眸,明白她看出來了,微笑颔首:“當然,她會很歡喜的。”
千秋爾擡起雙手,垂下腦袋,輕輕環住小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