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仙人掌的刺,雖于那日從青蛇的胸膛裡撥了出來,卻從此後深深地插進了白蛇的心裡。
那根刺,橫亘在青白兩蛇之間,一紮,就紮了一千年。
到今天,依然沒有拔出來。
許仙總覺得自己撕毀了家裡安排的婚約,能夠讓白玉貞娶了自己,純粹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雖然白蛇已任由她擺布,可作為一個凡人,她總會膩味的。
尤其是對于那些百分之百吃定的、勝券在握的事物,人心生厭的速度,比起昨日廚房裡那些蔬菜朽敗的速度,還要快些。
而青蛇呢,對于許仙的情挑,自然也是招架不住的。
這倒不是因為許仙有多麼千嬌百媚,令人欲罷不能。
而隻因為,青蛇在人理倫常的束縛中,終于第一次嘗到了禁脔,是種什麼體驗。
青蛇始終認為,許仙和其他女子相比,并無什麼特殊之處。
可他沒想到,自從跟許仙破了規矩,他就開始不堪其擾,不勝其煩,隻想要離開她,越遠越好。
諷刺地是,吳青卻隻能去尋求白玉貞的支持。
“哥哥,你得準我的告假。 ”
“做甚麼?”
“我這幾年來,太累了,想把白館暫時交給周叔來打理,也是無妨的,他辦事最是牢靠。”
“不行。”
“哥哥........ ”
“你好不容易改過自新,不能再重回以前的生活方式了。”
“我不想呆在家裡了,終日這樣固定的修煉還是枯燥無味的,我都好久沒出去逍遙過了。”
“小青,你怕了。......你真厲害,連你的嫂子,都敢動。”
“這是從何說起?我……她給我仙人掌,是因為她養不開花,那天碰到我,就給我養了。”
“隻是如此麼? ”
“是啊。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給我......那什麼,有她陪着你,我就不在旁邊添亂了,哥哥。”
“你要去哪裡?”
“我想去坐船沿長江溯遊一番,或許也能碰上我的許仙呢。”
白玉貞的内心一顫——吳青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
“不知道,如果我找不到那個屬于我的許仙,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青蛇看着那盆已養開了花的仙人掌,心裡閃爍不定。他撒了一個無心之慌,他一方面希望哥哥會挽留自己;另一方面,卻希望趕快出發離開,能早日擺脫許仙和白蛇兩個人無休止的夾擊和糾纏。
其實,青蛇的心裡早已經亂成了一團麻。他甚至有點希望自己說的那些話,可以成功地惹怒白蛇。
“哼,騙人,你根本就舍不得這裡,不可能不回來。”
出乎青蛇的預料,白蛇隻是冷笑一聲,壓根就無法發火。
白蛇竟然斂住了内心所有的波濤,隻化作了一句酸澀的譏諷,聽上去那樣無力。
“我…….” 青蛇無話可說,他竟然替哥哥感到了心痛。
“也罷,趕緊滾,滾地越遠越好。”
那次,還是青蛇自遇見白蛇、跟在他身邊以來,時間最長的一次單人遠行。
他想徹底放空自己,盡力讓自己不去想許仙幼白潤滑大腿内側裡那顆醒目的黑痣,以及她耳垂上的三個耳洞。
白玉貞應該都知道了吧?或許,他已經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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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青在長江求根溯源之旅的一路上,慢慢想清楚了白蛇的初願:白玉貞是心甘情願地搭上自己一千年的修為,鐵了心要陪許仙這個不到百歲壽數的凡人,死守塵世間的快樂。
白玉貞妄想讓歡情綿長,由一瞬間灌注到一百年。
青蛇以為,世間再也沒有人,能比自己的哥哥還傻,還具備這樣無畏無私的奉獻精神。
吳青也不甘心。他不甘心看着白玉貞接下來在無垠的歲月裡,繼續守着那個紅顔會逐漸老去的許仙,讓白玉貞耗盡千年不尋常的堅苦和流血得來的全部本事,将心氣都在一個女子身上揮霍殆盡,蹉跎時光。
青蛇更不敢想象,若是許仙死了以後,他的哥哥又會變成什麼形容。
白玉貞,還會繼續回歸到自己身邊,再度變成那個眉宇有星辰,清朗世無雙的白玉貞嗎?
吳青突然又想起了白蛇曾經的一句無心之語:“小青,觀音尊者說過——若是心誠,我們便可以中途不再繼續修仙,直接變成凡人。”
“直接變成凡人,這樣又會如何呢?”
“那樣,我們就會脫離蛇的本體,進入人道的輪回中去了。”
“是不是從我們變成人的那一刻開始,就會開始衰老下去,直到入土為安?”
“是啊。我們就像普通人那樣老去。那樣在下輩子,就可以繼續轉世為人了。”
“哥哥,你就那麼想做人嗎?萬物之靈,真的那麼美好?”
吳青那時侯還在抱怨,也對成人的好處保持懷疑。
直到現在,此觀點,他依然不改。
若人間的生活,真的是異常美好,那他們這些做妖精的,為什麼反過來又要幫佛祖和觀音來普度衆生,治病救人呢?
若是異常美好,那些凡人,面對天災人禍的時候,難道就不可以自救嗎?
為什麼在人間,他隻看到了更多的無力,還有無助?
他明明在世上,看到了更多的苦厄,更多的辛酸,更多的脆弱,還有更多的眼淚。
就算是吳青那愚笨的腦子,在到達三峽,遊覽奇絕風光之後,也已經可怕地想到了——他的哥哥,真的有可能會放棄自己的全部修行,決心追随許仙而去,下世為人。
他崇拜的白蛇,将會化為天空大地間的一縷清風,還會化為花朵底下的一抔黃土。
掬不起,放不下。
他的哥哥,還會抛下他吳青孤單一人,在這世上,孤獨地修煉。
而他,根本不知自己将要修煉到何時,才是盡頭。而到了盡頭,又該是什麼結果?
無人立于身旁,無人為他作答。
他想到自己那空白的身世:他不像哥哥那般聰明能幹,不像他能得觀音大士的護持。
他在世上,什麼都沒有,有的隻是一腔孤勇,和毫無挂礙的自己。
他所能憑恃的,也許,隻有自己罷。
終究,作為一條蛇,哪怕是變成妖精後,始終是要獨行的。
他不願相信。
他更願意相信,自己至少還有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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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貞墜入人間那瑣屑的、你侬我侬的日常生活裡,不過幾載春秋,就已大大變了自身行止。
而青蛇跟着他,連500年的春夏秋冬,都一起安然走過了。
他還從來沒見過,白蛇會如此執迷不悟。
吳青怕極了,怕白玉貞會被許仙那個女人折損掉所有的豪情和精神。
他将變得不再飛揚,不再超逸,不再遒勁,不再輕勇........一旦成人,白玉貞就再也變不回那個風采卓然的蛇妖了。
他還會變成可随意被人世間規則所掌控,可随意被無常的命運所支配,而最後又變成了肉身可腐敗,爛死後化進土地裡的,一介凡夫俗子。
白玉貞會變成一具易碎的凡胎□□。
不,絕不!
青蛇絕對不能坐視不理。
不,他絕對不能聽憑白蛇繼續這樣沉溺下去。
他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
當他的哥哥,馬上就要實現成人的願望時,他卻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要阻止白玉貞這相當于一心求死的自殺念頭。
他要阻止對方變成人。
站在長江的源頭,吳青欣賞着那雪峰溪澗之間潺潺淌下的雪水,他内心這一直籠罩着的黑霧,被高原上的燦爛的陽光驅趕了,而他的心鏡,也被雪水照得晶亮。
他心生一念。
就是青蛇的那個念頭,再度扭轉了故事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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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蛇走後,經過時間的洗刷,白玉貞也早已跟許仙彌合了之前因青蛇這個第三者介入而産生的所有猜忌和不快。
半年的遠行,終于讓青蛇從郁悶的時光中抽身出來,翻新了個人。
一路上,他開闊了胸襟,對自己坦誠相待,重新拾起了與天地玄黃一個呼吸節律的内心甯靜。
半年後,返鄉的他對于再次看到的白蛇毫不意外:他的哥哥,依舊如昨,被狹窄地囚困在了男歡女愛裡。
青蛇複還後,帶着煥然一新的精神狀态,回到杭州的家裡,一切都與他半年前臨走時的頹廢和荒唐,形成了鮮明對比。
吳青再度可憐起了白玉貞。
白玉貞明明也是見過浩瀚星宇、海水江崖的人,這下可好,怎麼反倒舍本逐末起來了呢?
青蛇絕不會允許,讓白蛇繼續迷失自己。
“哥哥,原諒我,我不能成全白你。”青蛇心裡堅定地想到。
他現在終于懂得了,要為自己,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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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是不是打算拿一千年的修行,去換不到一百年的人生?你千年的心血和艱辛,就為了一個許仙,你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