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直都近在吳青的嘴邊,徘徊不去。
很多次,當他望着白玉貞看向許仙時那輪廓分明、靜谧恬淡的笑臉,隻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
可每次,都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心裡再難受,他也要忍着——他看過人間的史書,雖然是一知半解,可還算曉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的道理。
回到杭州後,吳青果然又開始了以前那樣放肆的生活;甚至,比起以前,更加倍地放肆。
他四處生事。
他就是要讓白蛇不得安甯,讓許仙也不得安甯。
這樣最好。
故而,白蛇不得不又重新出山,像以前一樣,為了自己的頻頻生事,到處去收拾爛攤子。
白蛇越是埋怨責備他,青蛇卻越要裝得無辜無知,而他心裡很是得意,很是痛快,暗自竊喜。
吳青醒悟地終究不算太晚。
可就在吳青遠行之後第二個來年的春天,許仙就生下了一個孩子,沒有蛇尾,是個凡人。
生下孩子不久,許仙竟然又開始挑逗吳青了,而她錯誤地以為,吳青這次依然會稚嫩地上勾。
凡人都喜歡得寸進尺:一旦安定下來,就開始不耐煩;定則思變,變則生亂。
青蛇通過許仙,深識了凡人的不安分。
雖然他自己也有過錯——他在一開始,就不該碰她的。
他不覺得惡心反胃,隻是順勢而為,内心裡對許仙毫無波動,隻是籌劃着他的事情。
現在,白蛇和許仙有了孩子,吳青再也沒法無動于衷了。
他決定铤而走險。
吳青跑到金山寺。
他去招惹了最厲害的法海。
終于,法海被青蛇激怒,白蛇卻成了罪魁。
吳青得逞了。
他作為一條蛇,果然還是有着天生陰險的原始本性。
為了白蛇,青蛇終于學會了他以前一直做不到的欺騙和欺瞞。
這凡人常用的手段呵,現在終于被他掌握要理了。
---------------------------------------------------------------------------------
法海剛愎自用,内心深處還有扭曲的欲望。
法海自認她有着替天行道的職責,遵守着“人、妖、神”等級有序的終極信條。
法海覺得在自己所教化的地盤上,發生這樣違逆天條的不道之事,根本無顔向佛祖交代,便誓要讓白蛇永世不得翻身。
法海以孩子做挾持,拐走了許仙。
法海将孩子交與佛祖收養。可許仙不見了孩子的蹤迹,還一心癡想能保有孩子。
法海知道,許仙這輩子是不可能再與自己的孩子死生複見的。
佛祖願親自教養,必定是再也無法讨回的。
許仙聽說,一下就崩潰了。
她當即便紅腫着核桃一般的眼睛,将滿滿一腔無端的恨意,全都歸咎于了白蛇。
哪怕,她之前已被青蛇吓死後救過一次,可她依然說,她是畏懼于兩個蛇妖的淫威,才繼續跟白蛇和青蛇天天生活在一起的。
她說自己日夜都生活在膽戰心驚中。
許仙還說,當初是白蛇引誘了自己,是他作妖法迷惑了小女子的純良本心……….她是被白蛇逼迫的,才造成了現在這不該有的後果。
這一切,全都是白蛇的錯。
許仙哭喊着,說她自己是無辜的,要怪,全都要怪白府裡那兩個妖精。
許仙跪下來,抱着法海的腿。
她哭求法海大法師,請她高擡貴手。
————許仙說她願意皈依佛門,願意将功抵過,願意領着法海,前去捉拿收伏兩個蛇妖。
許仙,本來,你跟白蛇之間,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怎麼就成了一方的過錯了呢?
你曾在剛嫁入白府之時,在一次無意間被青蛇顯露出來的原形吓死,令白蛇和青蛇拼着自己的性命,去搭救回來。
這些,你都忘了?
尤其是小青,他吓死了你之後,可是非常自責的,還冒着差點成為南極仙翁那個坐騎仙鶴嘴裡點心的危險,替你盜得仙草靈芝。
從那以後,你就一直都知道——你自己的夫君、還有小青,便不是人類,而是蛇妖。
可是,許仙,你怎能恩将仇報?
僅僅因為他們是蛇妖,所以在危難關頭,你便如此無情,不顧惜往日恩情,不把他們當作同類來看————
便要趕盡殺絕,如此不留一絲情面嗎?
青白二蛇,隻是你僥幸用來享樂人間的工具嗎?
--------------------------------------------------------------------------------------
站在金山寺外的白蛇也已經猜到了,許仙終是背叛了自己。
可他吞咽下了無邊苦水,卻隻将手裡的法力增得更猛,将金山寺的水漲得更高。
怒火沖天,卻依然無悔。
白蛇沒得選,隻能跟法海拼命。
而小青則守在白蛇身旁,将金山寺下黃湯樣渾濁的洪水用法力擎起,将即将要淹沒整個杭州城的大水盡力阻擋在氣牆之外。
吳青500年的微弱法力全都使上了,快要撐不住了。
“哥哥,我們的修行,就要功虧一篑了。………..現在洪水很快就會沖向杭州城的,這樣子,我們之前幾百年裡做的所有善事,就要前功盡棄了。..........菩薩會降罪于我們的。”
青蛇面色平靜地說着這樣一番話。
他的眼神堅定,施法的手卻在顫抖。
他眼看着因自己的法力不足以破水的大勢,令那些洪水沖向了萬千民居所在之處。往日裡熟悉溫馨的生活場景,瞬間被摧毀得無餘。
白蛇以前,從沒見過青蛇臉上有過這着般,莊重且悲傷的面容。
白玉貞看到他的臉上,陰晴不定,交疊了很多無名的情緒。
吳青的表情太過複雜,白玉貞根本就沒看明白。
為什麼吳青,會一邊哭,一邊笑。
而這次,青蛇也終于在巨浪滔天中,問出了他一直想當面向白蛇問出的那句話
————
“哥哥,你拿一千年的修行,就為了換一個許仙,值得嗎?”
可青蛇沒想到,他說出這段話的情形,卻是這狂風暴雨席卷着天動地蕩的昏暗之時。
青蛇終于聽到了白蛇的回答:——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隻知道,我已依足了做人的規矩,如果這樣也是錯,那我千年的修行,真就不知所謂了。”
“那我們還救人嗎?”
“救!” 白蛇雙眼含淚說。
白蛇已失去了所有,連他拼命維護的人,都已背棄了自己。
隻有小青,還留在身邊。
就連吳青也沒想到,隻因他一人想挽留白蛇不去做人的私心,便将原本靜好的歲月撕得粉碎,造成如此天崩地裂的後果。
吳青自悔已晚。這是他引來的禍端。
不過,就算他不去主動招惹法海,因法海有神機演算,她也早就知道了妖精和凡人之間,誕生了不該出現的後代。
就算青蛇不去招惹她,她早晚也還是會去親自找上門,去收拾法辦了那兩個妖惑衆生的怪物。
吳青自以為是的上門騷擾,隻是一種愚蠢,更在法海心中重重添了這隻蛇妖不可饒恕之懲罰的分量。
青蛇那些最直白的恨意,終究還是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
不論是對白蛇也好,對許仙也好,抑或是對自己也好。
最後關頭,青蛇才終于醒轉參悟過來。
吳青哭着笑,是因為連他自己,也都像哥哥一樣,可以為了一個人,這麼不計代價,不求結果。
-----------------------------------------------------------------------------------------------------
雷峰塔壓了下來。
在身邊巨浪翻滾的深沉晦暗中,一片璀璨耀眼的萬道金光,從黑雲中射穿過來,照到青蛇的身上,令他無法睜眼。
一個莊嚴的聲音從金光的雲端深處伸來,卻似貼在青蛇的耳邊響起。
祥瑞金鐘般的悅耳佛音,振聾發聩,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 雷峰塔不倒,白蛇不出。”
吳青伏在浪濤露尖的懸崖之巅,已毫無反抗的餘力。
往後千年的霜雪,他要獨自品嘗,那刺骨的寒。
一千年以後,吳青還是一條蛇妖。
不過,好歹——
西元2019年的時候,雷峰塔終于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