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在一千多年裡,經手的情人,沒有過萬,也有上千了。
青蛇的身後,早已摞起,屍骨累累。
而吳青總會做同一個夢。
在夢裡,他總是會變成青蛇的真身,可似乎已經垂垂老矣,瀕臨死亡,隻能緩慢爬行在一堆小山一樣的骷髅頭骨之上;随後,他夢見自己會慢慢開始無法動彈,無法移動,可他的意識卻是極端清醒的。
他會親眼目睹着自己肉身的腐爛過程,也能在夢裡感受到真切的痛苦:先是他身上的蛇皮會片片崩起,然後風化剝落;接着,他的身體裡會脹氣爆破,使腐液噴溢而出;然後,蛆蟲、老鼠、秃鹫,食腐的生物們,就會洶湧趕來,開始撕扯自己那已經爛開的腹軀,在自己的身上舉辦着一場來自地下世界的饕餮盛宴。
蟲豕在他的身體内外進進出出,大嚼大喝;蠅蛆會滾着肥厚黏密、充滿粘液的白色蟲堆,掃蕩着他殘留的筋肉;老鼠會在他的體内竄梭啃食,速度飛快地幫他清空着骨架。
秃鹫就不必說了,它們會在美餐一頓後,淩空盤旋宣示自己的死亡。
在夢裡,他甚至還獲得了秃鹫飛翔的視野,可以高高地俯瞰趴在整個骨堆上的自己
——自己那一架螺旋盤起的高大蛇骨,節節分明,根根清晰,皮肉都不複存在,隻剩下白骨嶙峋,還有殘留的棕色血迹,與身下的人頭骨在一起,已融為了一體。
反複做這樣同一個夢,已經要把他折磨瘋了。
可是,即使如此,吳青他一直都不太能明白夢境裡所傳達的含義。
他唯一獲得的含義,就是明白了:有一天,那些曾經被他吃下的老鼠,都會等着他還債。等他死去後,這一切,都是需要他再度還回去的。
這個夢,總會出現在他把他的情人們,吃下去的每個夜晚裡。
吳青是絲毫不懂忏悔的。
可他會替一些尚存留着良好印象的情人們,感到可惜。為他們的命運不濟,為他們會遇上自己,而感到可惜。
因為,青蛇明白,他們隻要遇上自己,就免不了最終會死于非命。
雖然他們以為,自己遇上的,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愛神。
其中有些人,還會在一開始懷疑,接着竊喜,繼而狂喜,最後得意忘形————還以為自己究竟有着何德何能,能被吳青這個一眼看去就是天上地下、從古至今、人間絕色的男神,所看上。
但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愛神還會索命。
他是愛神與死神的合體。
若說是有哪個凡人,是吳青真正打心眼兒裡在乎的,是他不想也是不能殺死的——
在他千萬個已死去和活着的情人名單裡,唯有眼前這個小優,一個人,而已。
青蛇更多地靠本能活着。
他也不喜歡像白蛇一樣,每時每刻都在自我審視,進行着道德判斷。所以,吃個人,也就沒有什麼心理壓力。
對于他們蛇妖來說,自然法則,本來就是該在食物鍊裡吃人的。
若不是白蛇還在的時候,教導吳青要做人,對他來說,吃人似乎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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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青默默将小優的話,記在心裡,當天晚上,他就決定要出門去了。
小優在半夜裡,被病魔痛醒了,她一伸手出去,枕邊吳青的位置空蕩蕩地,徒留下被子裡的一片冰涼。
她渾身豆大的汗珠涔涔地冒出,便翻身爬起來,忍着劇痛,找保險櫃裡的嗎啡來壓制。
她一直在吳青面前,将生病的事情隐瞞地很好。而且,吳青最近不明原因的魂不守舍,正好可以讓他不再注意到自己那些越來越難僞裝下去的脆弱和堅強。
無人的深夜,吳青漫無目的地沿着片區内外一條又一條的街找下去,最後來到了出租屋。
雖然早就知道青蛇肯定會在知道白玉貞露面後按時出現,可王姐在大半夜被他瘋狂的敲門聲吵醒,還是被惹惱了。
她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喊道:“ 吳青,你這死孩子,大半夜地跑來幹什麼?要還錢,明天再來還!”
說完,她就“砰!”地一聲把門大力關上了。
“王姐,我找你問點事情!快開門,求求您了!”
“滾!老娘要睡覺!!”
王姐心内的明鏡高懸,而她自己的職責,是一定要陪着青蛇和白蛇演完一整套戲的。
“吳青!你要做什麼?” 青蛇聽着王姐“咚咚咚”憤怒跺地的腳步聲又快步到了門邊,“嗑哒咔嚓”一套開門闩的聲音響起,王姐終于露面了。
王姐眼冒火光,不僅比得過銅鈴,瞪得更比蘋果還大一些。
“王姐,你有沒有見過一隻小白貓。”
“這是什麼狗屁事兒,就為這個,你就半夜專門跑來擾人清靜?” 王姐上了年紀,不經風吹,就裹着披肩站在門口跟他說話。
“....别關門,我不進去。您有沒有見到過?一隻眼睛是粉紅色的小白貓?”
“小子,你是不是吃錯藥了。再跟我開玩笑,發神經問我這種沒頭沒腦的問題,小心我一苕帚把你趕出去!” 王姐說着,就抄起就放在門背後的苕帚,結結實實地握在了手心。
“您就跟我說,有沒有見到過?我沒有其他的事情了……”
“沒見過!吳青,别再犯神經病了!臭小子,犯什麼毛病,打擾我休息。” 王姐給了吳青一頓狠狠的苕帚敲打,接着把他趕出了家門。
再度大門緊閉。
青蛇沮喪至極。
他從來都不知道凡人所說的,“心裡有個念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他終于知道了:有一份所謂的念想,就是百爪撓心,卻又求之不得的感覺。
之前,白蛇被壓在雷峰塔下的時候,青蛇的心裡反而無比安定,隻耐心等待塔倒那一天的來臨就好了。
終于,白蛇出來了,這便是從等待中,等到了期望。
沒有期望,便沒有失望。
有了期望,就開始不安。
現在,不知怎麼回事,那份在千年時光裡令人安甯平和的淡淡期望,似乎已突變成了一種異常兇猛的烈烈渴望。
連青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渴望着什麼。
隻是自從他經過千年等待,再次見到白蛇後
——現在,吳青隻要一想到白玉貞,一整顆心就像掉進了滾燙不息的無間煉獄,熊熊燃燒了起來。
青蛇一生中,還從未有過這等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