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車站人潮奔湧,置身于對面經過卻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小優的神經繃緊了,如臨大敵。
難道,這是天命最後的審判麼?
瞎眼的陰陽先生繼續說:“姑娘,你聽我細細講來……你我今日得見,也是千年修來的緣。 ”
算命先生松了小優的手腕,其外在舉止雖粗野、容貌雖醜陋,卻無過多的市儈油滑之氣,面容沉靜似黃昏大海,反而有種世外高人的品格。
“好吧,既然話都到這份上了,我也是講道理的人,你可以說一說,我會選擇性地聽一聽。”
“姑娘,鄙人有打油詩一首,現在我鄭重其事地贈予你:
——百世情蹉跎,起始豈如意?
——抱負亂前生,恩義勿須記。
——移骨牽憎怨,恢恢棄輪回。
——蒂落會有時,一夢散乾坤。”
算命先生一邊嘴中念念有詞,一邊将那方用朱紅墨水書寫的絹帕,遞給了小優。
“這、這是什麼意思?”
小優疑惑地看着手帕裡利利落落的紅色毛筆字,陷入了一片霧水之中。
那些深紅色的字迹,一看到便鑽進了她的雙眼,又像是寫進了她的皮肉裡。
此刻,被她捧在手心裡的,正是關于自己命數的全部真相。
“果然,算命的都信不得,拿着一首模棱兩可的詩,糊弄誰呢,都是騙人的鬼玩意……”
說着,小優已經不客氣地将手帕擲回去了,它輕柔地飄落在了瞎眼先生的八卦圖上。
人往往在面對自己無法了解、勘破的情況時,都會率先惱怒,繼而逃避。
“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首詩,就是專門為你寫的啊,你看詩下面的落款……”
算命先生站起身來,竟然能一把就正中她的掌心,異常準确地将手帕塞回了她的手裡。
這像是瞎眼的人嗎?
“姑娘,這個你千萬要拿着,拿好,千萬不能丢。這樣吧,我就不跟你打啞謎了…….”
小優沒能躲開,這下子反而又被他死死地拽住了兩隻手。
“你最近發現了一個秘密。你現在很懷疑,這個世界上,有着奇異的存在,對不對?”
“這些,到底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小優像是被瞎眼先生不斷翻動的眼皮給催眠似地,一時看得有些習慣了,她甚至覺得對方的瞎眼,仿佛能在黑暗中看穿自己的靈魂。
他已經說對了自己的太多信息——癌症、将死、家人、近況、異樣。
女人又展開了手裡的絹帕,不知是不是她剛才沒看完就扔了的緣故,打油詩最後的落款處,竟赫然寫着“贈”加上自己全名的落款。
不安和恐懼順着她的後脊梁竄了上去,她差點就要落荒而逃了。
“是不是有人出賣我的信息給你?”
“姑娘,你仔細想想,你的客觀情況,人是可以打聽得到的。可最後我說的那個隻有你自己發現的秘密,我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
“你還沒有說出我心裡所想,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的小男朋友,吳青,他并不是人;而且,他打心眼兒裡疼愛的一隻白貓,曾經說是他要送給你的禮物,你确定那既不是貓,也不是人,至于它是個什麼,連你也不清楚。”
“…….!”小優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向後仰倒。
還好這時候,從她身後竄過來一個人高馬大拉着行李箱的小夥子,看樣子是趕車,十分着急,從她背後撞了過去,她才沒有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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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誰?”小優站穩了腳跟,驚魂未定地說。
“我是誰并不重要。但是姑娘,我對你隻有一個忠告,這次回老家來,既然你已經抱着必死之心,就在家鄉老死吧,千萬别再回杭州了。”
“為什麼?就憑你剛才說的那些話,就能讓我按照你說的做嗎?”
“姑娘,難道你就不好奇,你的小男友,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嗎?”
“我不想知道!我隻知道吳青他對我好,這就夠了。你既然知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什麼牛鬼蛇神,我都不會再懼怕了。可你現在突然冒出來,告訴我這些,存心來打攪我内心的平靜,又懷的是什麼居心?”
“小優,其實你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什麼?我沒有答案。”
“吳青,白貓。青和白,你知道這兩個顔色意味着什麼。你很聰明,就是你想的那樣,他們來自傳說。隻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并不是女子,而是男子。”
“你這臭道士根本是在胡編亂造……..我才不信呢,那我會是誰?難道我是許仙嗎?”
小優的眼眶已經紅了,她強壓着内心的激動。
“你并不是許仙,但跟許仙有關系…….你看那首詩,你的心裡有點頭緒了嗎?”
“我不明白,也根本就看不明白!算命先生,我求你别賣關子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
小優說罷,又低頭默念了一遍那首詩。
可當她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前忽然黑壓壓地從遠處趕上來了七八個身着保安制服的彪形大漢,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而且那幾個歪斜戴着制服帽人的嘴裡,還夾着煙頭,正不斷叫罵着“哎,怎麼說你不聽啊”、“趕緊滾開”、“神棍”、“誰讓你在這裡擺攤的”、“死要飯的”之類的話語。
小優見狀,望向算命先生。
她早已對這世界充滿了忌憚和警惕,可在這一刻,她願意相信這個瞎眼先生。
隻因為瞎眼先生此刻正匆忙地擺手,對着小優說:“姑娘,你趕快走,趕快走。他們又要來過來收拾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小優的心裡忽然湧出了一股力量和感動。
她當機立斷,用自己的身體掩護着,閃電般,速度飛快地從錢夾裡掏出了1000塊錢,反手就全部塞進了算命先生那件髒污幹硬外衣的内口袋裡。
算命先生愣住了。
“姑娘,我不能要!我一開始不就說過不要你的錢嗎?”
“别跟我争執!您千萬藏好,别讓那些人看見。您拿這些錢,去買件像樣的衣服,吃頓好的都行......”
小優一把按住了瞎眼先生試圖将錢反掏出來的手,她的眼神無比堅定。
瞎眼先生雖然看不見小優的表情,可他布滿了風餐露宿老樹皮一眼裂紋的手,在顫抖。
手的裂紋裡都是陳年的灰漬。
“這位女士,你閃開一下,這個死老頭天天在這裡裝神弄鬼,自己還有沒有半條命、能活多久都難說,在這裡根本就是擾亂社會公共秩序。”
那個領頭說話的保安,滿臉橫肉都在飛。
瞎眼先生彌漫上滿臉的絕望,看來一頓狠毒且緻命的收拾,就在前方等着他。
小優雖然同情瞎眼先生即将到來的厄運,卻也隻能從地上站起身來。她因為蹲的時間有點久,而眼冒金星。
她伸張不了正義,因為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弱質抱病的女子,而不是,什麼蛇妖,或着什麼神通廣大的高級存在。
那日她終于明了,窺見了這世界運行背面的一角。
人生在世,隻是前台的表象;運作機制,卻是後台的操縱。
如果吳青真的是神話傳說裡的那位小青,白貓其實就是白蛇了。
那麼,佛祖和菩薩,自然也是存在的。
那麼,前世今生,因果輪回,自然也是有的。
可是,算命先生又會是誰呢?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真相?
“謝謝你。” 小優默默對着瞎眼先生說道,她知道對方并沒有聽見。
她回過頭去,眼淚已經不由地落了下來。
她不忍看到他被幾個粗壯男人輪流拳打腳踢的慘狀,也不忍聽他被狂揍在地的慘叫和呼号。
周圍冷漠的旅客,有些人也已經湊上去看熱鬧,圍成冷眼旁觀、甚至是在嬉笑的人牆了。
她猜想,瞎眼先生也許不是人,而是神仙;而變成醜陋瞎眼的、人人唾棄的破爛算命先生,也許隻是神仙在世間行動時,隐身的外殼罷了。
那麼,既然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還會稀罕她的同情和感動嗎?
那她的眼淚,到底是為誰而流呢?
為他,還是為了自己?
她竟然會為了一個神仙流淚?神仙買賬嗎?
可她确信,自己明明感受到了瞎眼先生捂住她塞錢的手那一刻,真切傳遞她手心裡的力量和溫暖。
車站奇遇,讓小優往後的日子裡徹底忘記了癌症的困擾。
三四日間,隻有安樂和釋然。
而那張寫滿紅字詩的絹帕,也被她妥善收起來,時時放在胸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