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貫而出的旅人,像一個個不安分的電子,向着各個方位散布,很快就将原本空蕩蕩的廣場填滿了。
高高的電子告示牌上顯示,小優那個班次火車已正點到達。
逆着人潮的擁擠,青蛇将電話放在耳邊,一邊在人聲鼎沸中竭力分辨着聽筒中的聲音,一邊雙眼密切地掃視着多個出站口,尋找着女人那頭标志性的巧克力色卷發。
吳青之前發了一組微信,可它們隻是孤零零地堆積在屏幕上,并不見小優的任何回複。
電話打通了,卻被按死了。
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對方竟然一直拒絕接聽。
這不正常。
吳青更加頻繁地打電話過去,仍然很快就被挂斷了。廣場上的時鐘,指針被斜陽拉出的影子,似一把鋒利的剪刀。
那是一把屬于死神的剪刀。
分秒的轉動中,時間又流逝了半個小時,隻有吳青眼睜睜地看着身邊那些因接到家人而眉開眼笑的路人的欣喜。
他的一顆心不知為什麼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樣,沉悶地狂跳。
吳青嘗試了最後一遍,“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是怎麼一回事?” 青蛇無端默念着,他的内心在征兆不祥地打鼓。
吳青煩亂地來回調動着聊天軟件和通話記錄,正在要不要立刻報警的猶豫間,忽然手機亮起了“小優”的來電顯示。
女人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歡躍,似無異常:“你是不是來接我了呀.........抱歉哦,這回讓你久等了。”
“你在哪裡,怎麼還不出來啊?”
“不用等我了,計劃臨時有變動,今天白天我就不回家了,你先自己在杭州城裡逛逛吧,晚上我會自己回家的。”
“這是為什麼呢?”
“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一趟了,現在我已經被人從車站接走了,你就别等我了。”
“哦,那好吧,你晚上大概什麼時候會到家呢?”
“不知道呢,不回來都說不定呢。如果10點以後我還沒回來,到時候你就一個人先睡吧,乖…….”
跟女人寒暄了幾句後,吳青就懵怔地挂斷了電話。心跳雖然平複了下來,可他的心裡,還是困惑不已。
青蛇将手機揣進兜裡,歎了口氣。他從來都搞不清人心所想,正如現在的他,也不明白小優的世界和想法一樣。
青蛇明明可以輕松地終結一個人的性命,可直到他們的□□熄滅之前,他從來都隻能馬馬虎虎地分辨人們在講話時的真真假假。
他不是很擅長在依稀的謊言中,撿拾真相,隻能憑直覺,試圖在一堆謊言玻璃渣裡發現閃耀的真水晶。
按理說,小優肯定會迫不及待地跟自己見面才對。
除了姜華,吳青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還會有誰,能讓小優這麼爽快地推脫掉她跟自己原定的安排了。
小優的第一優先,若不是吳青,隻能是姜華。
吳青想不明白,雖然姜華那發絲斑白卻風度翩翩,成熟十足的樣子,夠帥氣夠有魅力,足夠讓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傾倒。可到底他又是有何本領?到底是什麼,讓同樣年過半百的小優,也一直放不下的呢?
吳青更多的時候,也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着小優一次次地深陷魔障卻無能為力:隻要姜華姿态放得稍軟些,小優就會反反複複地陷落在他的感情勒索之中。
随時随地都可原諒姜華,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小優的心境;她耽于對方跟她無底線糾纏下去的狀況,心存最後一絲幻想,似乎才是小優最緻命的軟肋。
痛的折磨,讓小優遍體鱗傷。可似乎,她後來仿佛是在通過這樣的遍體鱗傷,在找尋着自己微薄的存在感。
即便别人都認為她不值得,就連她自己也都一清二楚,自己是個受虐狂。
可每次,隻要姜華一勾手,小優總會棄下一切,義無反顧地迎向他,等待着,讓他繼續在自己的舊傷口上刻下将要到來的新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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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距離小優住處所在的海濱市郊,有頗遠的路程。
吳青坐在天橋的外延上,看着腳下川流不息的車流,原本隻是想在城裡漫無目的地遊逛一下。
他沉默不語地盯着遠方。不知道偌大的城市,他還有何處可去,心裡想着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自己和小優的關系,以及自己和白蛇的關系。
他想着修仙的渺茫,想着做人的疑慮。
他還想着佛祖、菩薩的高深莫測,想着仙界和人間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還會相互影響的運行規律。
他統統都看不清,想不清。
之前隻有500歲的他,不明白就索性什麼都不去想。
而現在,白蛇沒死,沒變成人,還是妖精,于他,是極大的安慰,也是一種略帶卑鄙的竊喜。
他更是不清楚,在天譴降臨之前,接下來的3500年,自己到底該怎麼過。
可畢竟,1500年都這麼過下來了,不是麼?
白玉貞,在他徹底湮滅之前,還剩3000年,更是比他青蛇自己少了500年。
自己的哥哥,修仙的道路正是被佛祖半路而廢的,他1000年的苦心孤詣,被1000年的鎮壓,同年相消,弄到現在這個地步,似是前功盡棄。
青蛇可憐自己的哥哥————現在就隻能變成勉強人形和蛇身,而全無其他的法力。
不吃人,是無法快速獲取法力的。
吳青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面對這一切波蕩,會不會因此而心焦氣躁,心生氣餒呢?
對于白蛇的時間,更加緊迫,隻有3000年。3000年,足夠嗎?
若5000年一到,白蛇真地修成仙了,青蛇,該何去何從?
若白蛇遭受天譴,灰飛煙滅了,隻剩500可活的青蛇,又該何去何從?
想着這一切的吳青,抱着腦袋,腦闊兒生疼。
而定期值班看守巡橋的老大爺,還以為這個龇牙咧嘴、表情痛苦的年輕人是有了什麼煩心事而想不開,要輕生呢。
“大爺,您想什麼呢,我可不是要輕生的人啊。”
吳青突然被老大爺猝不及防地拽下了橋面,一屁股落到了堅硬無比的水泥路面上,疼得他叫都叫不出聲,隻能揉着要被撅折的膀子“哎呦”個不停。
“年輕人,是不是失戀了啊?看你長得這麼帥氣,還怕有小姑娘會不喜歡嗎? ” 大爺看到吳青英俊帥氣的樣子,頓時驚為天人,兩隻老眼冒着金光,已睜大到了極限。
“嗯。你說,如果我喜歡的人是自己的哥哥,該怎麼辦啊?”
看他好心,青蛇心想到:凡人的老者,還是會比自己這個做妖精的智慧強些,于是便開始問東問西起來。
“啊?” 聽罷眼前小夥子的話,老頭的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
“他……他不,不是我的親哥哥,我跟他沒血緣關系。” 吳青很快站了起來。
“呃,這個嘛。” 老頭背着手,可能是在緩解消化吳青剛才的那句追問。
這老頭專門負責巡視大橋,平素沒少拯救那些自殺未遂者,并且現場做應急的心理導師。為此,他還被當地新聞記者采訪過,拿他當一個平民英雄的人物來報道事迹呢。
老頭子可比那些收費的心理醫生強太多了,雖然他文化不是很高,但經驗老道,心地純良,見多識廣,善解人意,往往樸實無華幾句話,就能讓輕生之人扭轉極端的心态。
“小夥子,你還是太年輕了吧。多大歲數了?”
“2、20…….”
“現代社會了嘛,我們都老咯。你喜歡的人啊,他喜歡你麼?”
“喜歡吧…….可我害怕他會因此而讨厭我。”
“你看我今年都84咯。早在40年以前,就再沒人來喜歡我了。你看,我潦倒半生,也就隻有半世的好光景,下半世啊,隻能說是在混吃等死吧。我倒是挺想在年輕一回地,可永遠回不去了,隻能回想我年輕的時候。既然你哥哥他也喜歡你,有什麼好怕的,如果他讨厭你,就讓他讨厭得了。别等死之前後悔啊。”
“他現在會不會已經夠讨厭我了。我好像糾纏他太久了。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總是想要趕我走……”
“鬧不清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怎麼想的。該勇敢大膽的時候總退縮軟弱,畏首畏尾;該妥協退讓的時候卻偏偏喜歡鑽牛角尖,不肯罷休,哎……” 老頭見吳青神思完全正常,就踱着步子走遠了。
留吳青一人在風中淩亂。
忽然,青蛇心念閃動,自從他弄死了那個金董事長之後,他還不知道小錢的近況如何。
因此,青蛇打算去出租屋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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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接連轟炸了若幹天的新聞,外界都默認了金董事的“自殺”新聞。繼而,因為那份自殺聲明,很多工廠裡的密聞,都被記者深度挖掘了出來,無數利益相關方站出來曝光,最後演變成了一個有着巨大影響的社會事件。
而令青蛇感覺諷刺的是,金董事長的身邊人裡,竟然無一人願意追查下去,無人提出異議,也沒有後續調查。
事件曝光的第二天,靈堂和鮮花,就已到位。
公司,家人,親信,合作方,友人,情人,各方人士都從不同角度忙着處理金董事遺留的後事,迅速調整着自己在公衆面前出席的方位。
吳青找上門的時候,小錢正好在搬家,他已經找好了一輛小貨車,準備把所有破破爛爛的家當,包括鍋碗瓢盆什麼都拉回老家,不打算留在杭州了。
“吳青,你怎麼回來了?” 小錢在門口迎頭撞上了吳青,趕緊放下了抱着的被子,拉着他進門,看樣子很開心。
“你要走了?” 吳青環顧着四周斑駁的牆壁,原本被小錢堆滿雜物的鐵皮架子,也顯露的原樣——之前他都不知道,原來架子是塗着黃漆的。
“對啊,金董事長出事以後,老丈人終于拿到公司的補償金了,我今天就要回老家了。”
“以後還會來杭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