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鬧市中央,青蛇死死地盯着對面大樓上的巨幅廣告,已經翻了一輪又一輪,而那閃着熒光的電子屏,早已經跳花了青蛇的眼睛。
藍黑色的重影。
吳青以慵懶冷漠的雙眼,看向急匆匆過馬路的人群。
一群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小男小女,眨着清澈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向倚靠在路燈旁巋然不動的吳青。
其中幾個女孩從他身邊羞澀走過的時候,還故意碰到了他的手臂,不消說,肯定是腮上飛上了兩片紅雲,嘴角揚起一抹角度相似的竊喜的卷翹,不約而同地低聲讨論,同時卻爽朗大聲地嗤笑,這一整套流程,從來都是凡人見到青蛇時候的慣常反應。
經過跟白蛇連夜的戰鬥,他着實是累了。
而那一番大吵,他現在才回過神來,自己似是在發洩情緒的狂風驟雨間,就草率地答應了白蛇的建議。
白玉貞難道都不挽留自己一下嗎?他真地舍得嗎?
白玉貞說好,他自己還是隻能跟着他說好嗎?
自己怎麼那麼蠢,怎麼還是那樣老實,那麼輕易地就順了白蛇的意呢?
就算死皮賴臉地黏着他,他白玉貞又能如何?
像自己一千年前做過的那樣,黏在他身邊,在白蛇召喚自己的時候及時出現,做一個出色的小跟班,小跟屁蟲,小弟,小馬仔,他白玉貞又能耐他如何呢?
不過,就在山峰之巅跟白蛇坦白心迹之時,一直到轉身離開之前,青蛇終究是說不出凡人那句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的話。
他覺得自己根本不配說這句話。
而且,一旦說出這句話,根本也算是折辱了白蛇教養自己500年的漫漫歲月。
那些細水長流點滴間的相處,是盛夏裡白蛇為自己頭上遮來的涼蔭,是嚴冬裡白蛇為自己腳下添置的暖爐。
寒雪日薄的短天裡,在迷迷糊糊的半夢半醒中,他無數次感覺到了白玉貞從被子外抱着他入睡的厚實和溫暖。
最初,作為功力極淺的小青蛇,剛剛修成人形,他最害怕變成人後要把自己全身的皮膚都暴露在有針紮一樣冷空氣的冬天了。
怎麼也改變不了想找個地洞鑽起來睡覺的渴望。
青蛇在冬天,每天清醒的時間,頂多是一個時辰,也就是簡單沐浴再加吃頓飯的功夫,就又要入睡了。
而為了培養青蛇一年四季活在人間,打消他鑽地洞的陋習,吳青每每都會像個胖大的蠶蛹,被白玉貞以懷臂狀裹在懷裡。
以類似地洞裡舒适的封閉和環繞感,先讓他慢慢習慣冷氣萦繞的不适。
一開始跟他不熟絡,吳青就算被三層被子捂出了渾身的汗,也不敢去埋怨什麼。
就算以哥哥抱着自己擡手擡得辛苦做借口,想讓他别那麼辛苦修煉去好好休息,白玉貞也不聽。
白玉貞反而擔心日日愛睡懶覺的小青會被烈烈寒氣給凍到,就非要給他加三層被子。
而他自己則像個苦行僧一樣,雖然屋裡生了最好的炭暖,可他在大冬天裡,依然選擇酷刑上身。天天單衣簡食,粗茶淡飯,哪怕凍得四肢冰涼、唇齒麻木、手腳發青,也不動搖分毫。
那時,白玉貞拼命抵抗蛇要冬眠的習性,是在刻意磨練意志,練一種以自身體熱供養的垂寒功,所以就要強迫着自己在冬天裡也要保持清醒,做功修煉。
白蛇往往能堅持一連好幾日跟常人的作息一緻,可是,他總是有撐不住的時候,便也會有規律地給自己某個放肆補覺的假歇之日。
而青蛇很清楚,每隔幾日,總會有一天早上,白玉貞是會醒得比自己晚的。
那時候,吳青會靜靜地看着白玉貞睡夢沉酣中微微抖動着的長睫毛,被冬日傾斜的影子拉長,撲落無聲,就像天鵝在輕柔秀氣地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
吳青在醒來後,喜歡拉過自己的被子給白玉貞蓋上,然後就打着呵欠歪在熟睡着的白玉貞的床頭,吹着床頭香爐裡撲鼻而來的袅袅雲霧,凝望着白蛇,心裡總是忍不住愉快地猜想着:
————或許,白玉貞在夢裡,正像他影子裡的睫毛一樣,正體會着成仙後雁鴻般雲遊翺翔天際的翩然和暢快呢。
他替哥哥感到高興,他自己成不成仙不要緊,要是哥哥能成仙,他願意助他成就。
而且,吳青心裡有數,等着白玉貞醒過來以後,他的第一句話,絕對又是埋怨着自己怎麼又不幹活,而是起床後發呆偷懶了。
一開始的200個年歲裡,青蛇看到在冬天裡面色蒼白、站站發抖的白蛇,還會心疼地不行;可後來,年複一年的冬天,白蛇都是如此有毅力,堅持去修煉這種隻能在冬日進行的功課。
青蛇見對方如此堅持,倒也習以為常态,隻能由着他去了。
到了後來,白玉貞總是喜歡拉着手邊那總是看上去無所事事的吳青,将他當作人體實驗模型。
為了發明一套為頸椎錯位進行複位的穴位操,白玉貞的手指會靈活地按壓在吳青頭、腰和肩頸的穴位上,似乎下手也沒什麼輕重,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按下去,任吳青的哭嚎和求饒裡瞪眼撅嘴賣萌,白玉貞依然不理會吳青浮誇的表演,隻是入神地琢磨着治病的手法和步驟。
其實,白玉貞那套醫術,對于凡人來說,是骨頭複位,而對于青蛇來說,則解乏地很。
白玉貞作為妙手回春的醫師,而他們本身又是體格柔韌的蛇,白玉貞一點都不擔心吳青會有什麼三長兩短。
但是,青蛇就很納悶了,白玉貞一開始認識自己的時候,明明是那麼體貼,怕自己冷,還天天捂着自己。
後面日漸熟悉了以後,白玉貞就越來越不體恤自己,不僅不拿自己當作外人,更加開始各種虐待自己了。
罰抄佛經、站牆角、面壁思過什麼的都是小事。
不是以身試藥,就是上山擇菜。
要麼就是要幫着小厮扛糧搬水,或是與童仆們一起漿洗掃地。
去給白館内尊貴客人們的馬匹洗澡,甚至是當面給在座的客人作下人樣地端水倒茶。
不論是什麼名堂,白玉貞總能拿出宛如凡人裡長輩的款兒,來嚴加管束、好好教訓屢屢會各種犯錯的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