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華被收進了精神病院,卻也成了名人。
整個事情,在姜華眼裡,充其量,就是走過場而已。不出幾天,隻要全世界被輪番上陣的新聞粘住眼球,這件事情就會靜靜沉底,被時間水流湖底的沙土所淹沒。隻要大衆慢慢遺忘了這檔事情,再把他放出來,就不是什麼難事。
病院坐落于山腳之下,依山傍水,風景秀麗,交通便利,俨然一所高級療養院。
跟姜華分享同一層奢華居住空間的病友,是一位家境殷實的賈老爺。
他總是以為,現在是民國23年。
賈老爺生性強直,獨斷專行。而且他在年輕時,也曾仗着一副好模樣,風流倜傥過一段時間。
那時候,作為校董之子的小賈,學業愛情雙豐收,為了答謝母校的培養之恩,特意組織起了同屆即将畢業的同學們,一起去上山遊獵。
就在同行的同學裡,還有一位他剛剛戰勝過的、同在學社中的情敵。
其實,論家境、品貌、才學,幾乎每樣,小賈都遠在那位情敵之上。
當然,最終為了結婚而選好的那位女孩子也是十分優秀。
她叫明珍,氣質娴靜淑雅,既傳統孝順又有進步思想。除了她的家庭不怎麼如意,是個跟着父親過活的單親家庭,生活倒也不算窘迫,至少開着個小商鋪,賣些個煙酒糖茶的,也有些積蓄。
小賈的母親,倒是一個新派開明思想的婦人,蠻喜歡那個女孩,對她的情況了解後,竟也點了頭。
自從賈小爺托自己的渠道,拉了進了好多時鮮的洋貨來,明珍父親的商鋪便從平民街巷,搬到了城裡最繁華的春華路商業街。後來,明珍的父親見得洋人多了,就連英語,都很快學順溜了。
自從有了小賈這個準金龜婿,明珍的父親從此以後,天天在街坊内外出入都揚眉吐氣了起來,再不見往日晦色,隻見眉開眼笑的美滋滋模樣,隻一心盼着兩人能早日成婚。
這樣子,明珍就更加無法拒絕了。
所以,這次畢業遊獵,小賈帶着赢回來的女朋友,讓所有人見證一下自己的志得意滿,也有着宣告勝利的意味。
可不知,賈老爺命中便有此劫數。
遊獵的登山途中,在樹影窸窣間,他的情敵發現了一頭在灌木叢裡奔突沖撞的、特别肥的野豬。
情敵隻是在人群裡小聲嘀咕了一聲,并沒有接着說什麼,可所有人都聞聲看到了那頭野豬。
情敵一直在路上回避着賈小爺的鋒芒,自然也不敢跟實力雄厚的賈小爺像兄弟似地打賭些什麼。
可心虛而争強好勝的賈小爺,還是被青春的熱血沖了頭。
年輕氣盛。
他不顧女朋友和所有同學在他身後竭力的反對,撒開了腿,一路狂追而去。
不過,最重要的,要是能獵來那頭體型龐大的兇獸,他在所有同學面前,便可以顯擺自己的能耐和威力了。
他想象到——自己會像原始社會的酋長一樣威風,而他的情敵,作為落敗者,卻隻能悻悻地看着,什麼叫做雄風。并且,這也會是給他情敵的自尊心上多添的一道傷疤。
想想就得意。
所以,别人越是勸他回來,卻偏偏越是激發了他期待能提着肥豬捕獵歸來的興奮。
一向碾壓衆人的賈小爺,更是決心要在别人懷疑的目光裡,加倍地證明自己。
追了一路,野豬似雲天外的黑旋風一般,來去自如,早就不知去向,遁形無影了。
而在深山野林裡,賈小爺則漸漸偏離了原本清晰的路,他開始走失了方向。
可就在他提着槍茫然無措之際,恰巧偶遇了一群的山賊流寇。
那些面有黑氣的匪氓,瞪着黑洞洞的眼,隔着幾棵樹,跟小賈對視了。
小賈轉身就跑,可是跑不遠,就聽到了背後那些宛若活死人一樣追來的喘息聲。
他轉身試圖開槍,可是眨眼不防,一把就被其中一個人撂倒,不僅被搶走了槍,還被其餘幾個人撲倒在地,吃了一嘴帶着泥土的腐葉。
小賈那因為常年坐汽車不用曬太陽的白嫩且有着書卷氣的臉,也被帶着棱角的大石頭給擦破了。
對方見他打扮入時,衣着不凡,本來是出來巡山遊逛的,便臨時起意,将他五花大綁地扛回了村子裡。
村子裡人丁稀疏,不足百人,一個個都衣不蔽體,面黃肌瘦,渾身散發着隻屬于苦難的騷臭味。
小孩子們瘦得如腦頂嫁接了蘑菇頭的豆芽菜,小小的身軀上隻有一排排的肋骨凸顯出來,才能讓人看出,這是像人的生物。
這裡地偏山遠,多的是民不聊生的村落。在民國這種時期,它們出現在這本應是桃花源的、風景如畫的地方,倒也不稀奇。
村民從未見過大城裡來的時髦人。
于是,全村人就像觀賞什麼千年一見的奇異生物一樣,将他雙臂雙腿捆束拉扯着,高高地吊起在了村口的大柳樹上。
蕩悠在柳樹上的,原本并不應該是賈小爺他這個大活人,應該是剛才那隻該死的、逃跑的野豬才對!
就這樣,那個拿着他自己槍的村民,沖着吊在樹上的他,露出一嘴煤黑炭黃的爛牙。
賈小爺确信,那裡面是有子彈的。
而那口爛牙,是小賈的魂魄尚且清醒時,所留存着的最後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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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逼着他做盡了天底下一切想象不出來的醜惡。
一切妥協的屈辱,隻是為了不讓那幾粒子彈出膛打穿自己的皮肉,隻是為了活命下去。
糞與肉,淚同血。
這四樣東西,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就糊樣地堵住了賈小爺的世界。
後來,同行的同學們,尋遍群山無果,便沒有人知曉賈同學下落。
被活活逼瘋。
本來,沒瘋之前,他嘗試了多次,怎麼都逃不出去。
瘋了以後,反而從村子裡逃出來了。
不堪淪為村民在接寒交迫裡尚且還會被取笑的玩物,賈小爺變瘋了。
這反而是種自我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