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貞步行着穿過病院前面的林場,在晨光那淡藍色熹微裡,他的内心随着步伐,忐忑而鼓噪。
周遭晃動着不成形的色塊。
白蛇眼睛上的白翳,讓他每眨一下眼睛,就像鋪了一層冒火澆油的沙土,辣辣地生疼。
直到現在,他心裡還是不肯承認既成的殘酷事實。所以這即将目盲的遭際,似乎也是在暗中,懲罰着他的我執,和心瞎。
陳優,他的孩子,是千年前種下的因。
本來他以為,他用一腔真情傾注于許仙身上而孕育出來的孩子,理應得到天底下所有的欣喜和美滿。
他以為,自己用全身心的熱誠和真心盼來的孩子,就算沒有感動天地,也至少能夠感動自己吧?
可是,妖異的意外,所生出來的孩子,終究還是破了天地間的井然秩序。
不允許的,就是不允許。管你多麼驚天地泣鬼神,一切衆生,早已鋪設好了隐形但卻處處都是壁壘的軌道,靜等着各自在跌跌撞撞中走到底。
走到盡頭之後,佛祖會将衆生再次投入輪回裡,再次放置在新的軌道上,繼續完成自證因果,自圓其說的路。
陳優,終于在一千年裡必須陪同着吳青走完領略人間情愛的路上,終結了自己宿命中注定的因果循環。
父債子償。
白蛇的過錯,需要他那本不應出生的孩子,陳優,來償還。
陳優一世教不會吳青懂情,白玉貞就一世不得出來。
吳青一世學不會,陳優就會再來一世輪回,繼續陪着青蛇。
吳青要是永遠懂不了情,那麼,雷峰塔倒的那一天,就永遠不會來。
幸好,很懸地,青蛇終于在一千年的時候,懂了。
于是,佛祖認為時機已到,才将至尊天雷從天空中遣下,将雷峰塔劈倒,白蛇才得以逃逸而出,重回人間。
這也是雷峰塔,之所以被稱為雷峰塔的原因啊。
白蛇在雷峰塔下是死、是活的命數,是故意被佛祖押在了青蛇的掌心裡,由青蛇決定的。
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玉貞,是被佛祖找着了借口,拿着他自己的一命,去抵當初救下青蛇的那一條命。
在佛祖眼裡,青蛇本不該活在世上的,就是因為白蛇的私自幹擾,打亂了佛祖的計劃;也讓菩薩汗顔,無法向佛祖交代。
若是青蛇再愚鈍一些,那麼白蛇在雷峰塔下,會堅持不住的。
隻要這場等待,再多上不到一百年的時光,白蛇就會在雷峰塔底,徹底融化成一灘無知無覺的清水。
若是白蛇當初沒在心血來潮、頭腦一熱的善念裡救下了那條注定被蟠龍打死的小青蛇,那他,也不用被佛祖拿着自己的一命,去抵當初救下青蛇的一命了。
“白玉貞,你可知,擅自作主,幹涉天命,救下青蛇後是什麼後果嗎?我是親自教了你,那占蔔預知身前身後事的玄真妙法,但那可不是讓你拿來随心所欲,胡亂改變和幹擾宇宙間既有秩序和既定衆生命數的。”
觀音語氣微怒,他俯瞰着自己腳下的白玉貞。
“徒弟不知,内心惶恐,求觀音大士賜教。” 白玉貞将手掌合十,手背扶額,恭敬謙卑地跪伏在地。
“我本有意教養你,助你穩穩地躲過命裡的劫數,直至保你能順利修行成仙為止。可你呢,修行的時候内心尚有雜念,偏偏靜不下心來,不得安生,還趁我打坐時,偷偷溜了出去,非要去到那看上去花紅柳綠的凡間,好奇凡塵,去找尋你的那些妖精同伴。直到現在,你遇上了那條青蛇,還因為預知了他将來會被蟠龍打死而插手,在一念之間,說要救,竟然就随意地救了他。”
“你可知,你這行止,荒疏斷送的,可是你自己的身家性命?這樣做,豈不是荒廢了我刻意培養扶持你的一片苦心?”
觀世音菩薩輕撚起玉蘭花一樣耀眼的纖長指尖,不無惋惜地看向白蛇。
“弟子有些不明白,觀音大士,您這說的都是什麼意思?還請明示。”
“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忘記了我給你的警告?既然學會了玄真妙法,可占蔔預知未來,就要做到知而不逾,也要學會容忍一切善惡世事的自然漲落,不管好壞,都要任由它們自由生發,自由寂滅。不能插手,而要學會靜心忍性,說得不好聽些,就是要學會冷眼旁觀,不動心、不妄行。可是,難道不是因為你的一個于心不忍,想救青蛇,就不顧後果地救了。這樣就是連帶着把你自己,給搭進去了。”
“觀音大士,我.........我知錯了。”
“知錯?知錯又有什麼用?既然你選擇了走這條路,那以後,你好自為之吧。你本可以安靜地免于曆劫,直接在我的教導下飛升成仙的。可你現在,已經擾動了宇宙秩序的因果鍊,現在你命裡的劫數,已經難逃了。而我現在,是無論如何,都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