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載雪,原野蒼茫,巍巍昆侖,雲光相接。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俯仰天地間,遠處有浩蕩寬廣的沙漠線,近處有寂寞綿長的綠洲林。
突兀聳立的玉砌冰峰,朗敞甯靜的碧藍清湖,魚在水中嗫嚅,鳥在林中長唳,這世上,再無此等人間仙境。
人若落入此處,便也不再想繼續走動。炫人的亮光,每時每刻都會在這裡流連不止。就連陰晦落雪的沉冬之時,都處處徘徊着水波紋一樣起伏變換的絕境之美。
隻可惜,方圓百裡内,走獸有之,人迹難尋。
在這荒涼的旅途上,有一個堆滿野獸白骨的山腳洞穴。那洞穴自海底升起,現在,早已空無幹涸。
徒留岩壁上三葉蟲和奇蝦的詭異化石,還在訴說吟唱着大海昔日的宏偉頌歌。
從那幽暗不知何許的地底深處,正傳上來一陣陣宛如病入膏肓之人的奇怪喘息聲。
這洞穴的地底深處,定是有什麼潛龍般巨大生靈的存在。
那是白蛇真身的頸項彎彎曲曲,垂挂盤踞,躲藏在這極開闊雪峰融水之下隐秘縱深的水涵洞中,承受着慢火慢煨的煎熬,慢慢消化着青蛇“贈”給他的、那1500年的全部法力。
白玉貞身體上的條條曲線,在這樣開闊卻又封閉的巨大地下洞穴裡蜿蜒着,欲念也因此變得格外清晰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青蛇的法力,正在白蛇的體内,悄悄地影響着他原來的心智。
此時的白蛇滿腦子,已飛滿了各色天馬行空的怪奇臆想和瘋狂念頭。
白蛇的眼翳,如今也厚厚地長死了。
“你的眼睛裡有我的眼睛,你的笑容包含我的笑容,你的心緒可以覆蓋我的心緒。小青,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樣透明和簡單……..”
現在,白玉貞在想念小青的沉重夢呓中,微微睜開他的蛇目,卻隻看見一團徹底熄滅了光影的漆黑。
他隻能聽到涵洞内潺潺流過的地下泉水聲“咕咕咕…….”,霧氣從他自己鐵水般的皮膚之上蒸騰的“滋滋”聲,還有自己那不可自抑的巨獸呻吟聲。
他自杭州城逃到這荒無人煙的昆侖山的涵水洞裡,隻能靠這雪峰山巅融化滲透的、自地下暗道湧出的甘洌雪水泉,不斷澆灌着自己那滾燙燃燒着的身體的痛楚。
冰涼清澈的地下水,光亮絲滑地撫過白玉貞身上那片片都似發燒一樣白裡透紅的鱗片。
白蛇的高溫,将零度以下的地下水熨得升華,将涵洞高高的地上入口處,日夜蒸得雲霧升騰,缭繞不絕。
這些嘈雜的聲音,交織着回蕩在洞穴的岩壁上,打濕了那些孤寂的遠古生物化石。
雖然白蛇在翹盼着自己好轉的那日,可他現在,對于掌控自己命運的走向,仍是無法自處。
隻因白玉貞尚未消化完全青蛇蓬勃狂亂的、奔放飒沓的、那迥異于自己沉靜體質的法力,他就變不回人形。
說到底,觀世音菩薩還是心懷愧疚的:自2000年前那絕情一别,他該相信,白玉貞經過這樣一番物是人非和世事變遷,應該會逐漸想明白過來,當初自己狠心撇下他,不再帶着他修煉成仙,是出于一番怎樣的考慮。
可是,白蛇是條蛇,而蛇的智商,是很低的。
他一直,都太笨了。
白蛇笨在,他的私心太重,不能看到全局。
他甯願去選擇去相信一個人,或者,一個妖,去相守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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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這一世,就是那個瞎眼心不瞎的算命先生。
這一世,他既然已變成了特定的凡人,就必須像那位變身成 “包租婆王愛花” 的佛祖一樣,除非化身的肉身亡故,他才能恢複神仙真身,否則,便要忠誠地過完這一世。
也跟佛祖化身的目的一樣,這位算命先生,專為了結這段白蛇公案而來。
觀世音的化身,就坐着那種由現代凡人建造的、被稱作“高鐵”的快車,來到了這邊境苦寒的無人之地,又接着搭了好幾趟邊境牧民開的長途汽車。
算命先生窩在鐵皮一樣冷硬的破棉襖裡,躲在車後排角落裡,嘴裡咕咕哝哝地,邋裡邋遢地過夜。
不過,還好那些牧民因剛剛從秋季牛羊集市上往家裡趕,各個都賣了好價錢,并不介意,也不嫌棄拉這個神神叨叨的漢族流浪瞎子一程。
因為他們懷裡都塞滿了紅色的票子,因而心情都出奇地好,看誰都順眼,都樂呵——就連醜醜的算命先生,此刻,也看上美麗無比。
眼前的牧民們,就跟算命先生的外在,沒什麼兩樣,一樣地邋遢,一樣混身髒兮兮、散發着好幾天沒洗澡的汗騷和腳臭味道。
隻不過大家的臉上,唯一與他不同的地方,是都泛着高原上生活着的人們特有的酡紅色。
觀世音的這一世,是所有變成凡人的化身裡,最為凄慘的一世。
自他變成瞎眼之後,這還是破天荒地,頭一次,沒被别的凡人虧待過的經曆。
觀世音輾轉來到了一個特定的小村莊上,專心地等待着白蛇從昆侖山腳的地下涵洞中,變作人形後重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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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汪……..”
大鵬清脆的狗吠,将吳青從沮喪灰白的心情裡拽了出來。
狗兒用嘴使勁扯着青蛇的袖子,像是想要拉着他去往什麼地方。
“别鬧。我正煩着呢,你、你這是要幹嘛?”
大鵬的力氣很大,吳青都要被扯飛了。
剛剛跟蟠龍的元神鏖戰完的青蛇,一如既往地虛弱。
“汪汪汪!”
那語氣,像極了人在說:“跟我來。”
“大鵬,别咬了!你要帶我去哪裡,我跟着你去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