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鵬,你是要帶我看姜華麼?”
吳青跟在狗子後面,他們繞過了病院,徑直向着幽靜的樹林深處跋涉而去。
未過多少山坡和谷底,大鵬在前方一個不起眼也不特殊的尋常大樹下停住了。
青蛇看着大鵬開始飛快地蹬地刨土,而他的嗅覺,也忠誠地告訴着他,這土底下,就埋藏着什麼貓膩。
吳青放眼望去,這個位置很容易令普通人迷路,這片林看着就像畫像貼圖,每棵樹長得一模一樣,每棵樹之間的間距也差不多,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供記憶和标志的特異事物。
在這秋季幹爽的空氣裡,大鵬一直在努力地刨啊刨地,現在足有半米深了。
大鵬的身體已經接近全埋在了土堆下面,它驟然停下了動作,大叫了起來。
而在沉寂下來的塵土裡,不出所料地露出了一個半腐的腦袋。
“果然是他…….”
那頭半灰的頭發,以及依稀還可辨認的熟悉五官上,對方那因缺失眼球而空洞凹陷的眼眶,乍看上去,依然像大睜着兩顆碩大無比的黑眼睛似地。
一條肉紅色的大蚯蚓,正貼着姜華其中一隻眼眶底下,有節奏地一伸一縮,蜿蜒地爬了出來。
青蛇願意相信,如果這世界上存在西方世界所說的鐮刀死神,應該就長着這樣一對屬于黑暗的眼睛。隻可惜,佛祖的世界,大概沒什麼其他異教神仙的容身之地吧?
“哎,善惡終有報。我答應了自己的哥哥,并沒有殺他。畢竟,他是許仙的轉世…….難道,是你的主人做的麼?”
大鵬從土裡跳出來,抖落了渾身塵土,然後一個勁兒地搖頭。
“原來,不是王姐做的……..”
看着這堆殘骸,吳青的眼前突然浮現起了一千年前許仙剛嫁入白府時嬌俏可愛的身影,耳邊回蕩起了她在昨日還悅耳甜美的笑聲。
那時,還是在自己努力節制欲望、尚未背叛哥哥,沒有跟她偷歡之前,他曾不無豔羨地看着白玉貞和許仙,跟自家的童仆們在花園裡玩蒙布捉人的遊戲。
那時,面對一對璧人的嬉笑和歡樂,他還是那條白玉貞捂不熱的青蛇,站在院子另一個角落裡,冷冰冰地看着,竟然會被他無法理解的美好刺痛了眼睛。
一個人的□□,可以在前世是纖腰的絕世美女,緊接着後世就會變成奇醜無比的大漢,可是那個承載□□的靈魂,卻暈頭暈腦地在每一輩子都蒙混過關,繼而轉了一世又一世,怎麼都轉不出來。
所以佛祖說,不應執着啊。比如,就像過去的古人,會執着于遵守男尊女卑,執着于劃分高低貴賤........這就使得本來就又短又累的人生,平添了更多堵塞難平、不必要的額外苦痛。
可誰都不會想到,在這被佛祖安排妥當的人世輪回裡,除了孤注一擲的白蛇,隻有青蛇妖是全程冷眼旁觀了那不到百年的人生。
可青蛇冷酷的妖精之心,也會被漫長的時光漸漸暖化,到如今,變得如此溫熱,容易動情。
看着姜華的屍體,又觸及往事,怎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呢?
昨日紅顔,今日白骨。
隻有黃土,才是永恒。
“這些,一定是王姐要你告訴我的,對麼?” 青蛇問向大鵬。
許仙,姜華;王姐,佛祖。
面對前者,青蛇願意摘取來自許仙的那份記憶,而憎恨後世這個殺人的姜華。
面對後者,他肯定會選擇有人情味的王姐,而不是那個給白蛇和自己造成無數痛苦的殺伐佛祖。
可他們,明明都是雙面一體的。
“汪汪汪……..” 大鵬又開始将姜華周圍的土往坑裡推。
青蛇心中泣血,不忍再看,就毫不猶豫地動手幫狗子一起把土坑給填平了。
可他腦海裡,卻揮之不去姜華那已經露出斑駁血色頭骨的可怕模樣。
一路上,樹林晃動着,青蛇又想起了那日在海上,自己大開殺戒時他高高擡起的臉上帶血的、滿不在乎的谑笑。
過了半晌,即使身體跟着大鵬飛奔着,吳青的魂兒卻彷佛跟着姜華,深深地陷進了剛才地底的黑暗裡。
大鵬又帶着青蛇來到了療養院的後院中。不遠處,寬敞開闊的草坪地裡,兩位護士正推着賈老爺進行例行散步,後面跟着以防不時之需的四位壯漢護工。
“汪、汪,汪、汪,汪、汪。”
大鵬眺望着賈老爺,接連不斷地跳起來,碰到了吳青的手好幾下。
在煙霭迷離的黃葉赤楓之間,那一大片人工草皮上的翠綠色,被趁得格外輕浮和張揚。
“…….我懂了,你是想告訴我,那些人就是借他的手,殺了姜華。而他,就是法海的轉世。而法海的轉世,就是個瘋子,對吧?”
青蛇呆望着那個在看得出草皮銜接處的方塊地毯上慢慢挪動的黑色輪椅裡的老頭子和其餘六個身着粉白色衣服的人,木怔怔地說。
大鵬聞聲不叫了,它嘴裡十分肯定地嗚噎了一下,還擡起爪子輕輕觸着吳青的小腿,似是在安撫他。
“這一切,都是王姐安排的吧?”
青蛇低頭,十分平靜地問。
大鵬看不透他在想什麼,隻看到了他的蛇眼又在恍惚間閃現出了原形,但很快又恢複了人眼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