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十六年秋,花落香殘人去後,黃葉滿階。
“公孫大……”才喚出聲,展昭就已哽咽。
二十三年了,他已經整整二十三年未與公孫策同席而坐。眼前人青衫瘦削,眉間深深溝壑,鬓發已有些花白。昔年那個清俊儒雅、風度翩翩的玉面書生,如今比包拯還要蒼老。
展昭心頭泛起酸楚,許多話堵在心口,到嘴邊便隻剩他最牽挂的那個人:“飛燕姐姐呢?”
“她昨日太累,還在睡着。”展昭點點頭,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很想見見她。見見那個總是毫不客氣敲他光頭的人,那個總是喊他“小豆丁”的人,那個總愛叉着腰與他笑着打鬧、将楚楚吵得頭疼的人。他想告訴她,她不在的這些年,京城變了不少。
城東那家她說味道一般的茶館早倒了,開了一家飯館子,做的蓮花魚脍可好吃了,她肯定愛吃。北街她喜歡的那個說書人,前些年回鄉了,接攤的新人嗓音倒清亮,就是講的故事總少了些滋味。她若聽了,定要嫌棄。包大哥和楚楚姐姐的孩子都已成家了,包大哥當年還說女兒出嫁不要鋪張,結果備下的嫁妝足足有五十台。他和小禾的孩子再過幾年,也要入國子監了。他原想着讓孩子習武,日後接管開封府的巡檢司,誰知小禾不允,說還是讀書人體面,就該學包大哥,不靠拳頭也能服人。
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告訴她。這二十三年,她不在,日子竟也一年一年的過了,隻是竈前再沒有人和他搶着添柴,團圓飯吃鍋子也沒有人和他搶食,可即使她不在,楚楚還是會在身邊添上一副碗筷,年年如此。每年元宵燈會,他依舊會多買一盞花燈,隻是那盞燈從年頭挂到年尾,直到又換上新的,都始終等不來那個提燈人。
展昭邊想着,邊悄悄擦了把臉。小禾用手肘撞了撞他,笑笑搖頭:“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不羞啊!”笑着笑着,又紅了眼眶。
“飛燕姐姐……她還好嗎?”話音剛落,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終于決堤。
她怎麼可能會好……
曾經的天之驕女跌入泥潭,日複一日的寒水浣衣、粝食粗衣、辱言白眼。而今縱使冤案昭雪,那些陷害龐氏的罪臣亦已血債血償,皇帝親下罪己诏,史官當殿執筆,為龐太師正名入冊,昭告天下。可她吃過的苦,受過的辱,流過的淚,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又有誰能償還?她枉死的家人,再也回不來了。
楚楚别過臉抿着唇,不住抹淚。包拯沉默看着屋中老舊的陳設,手中的苦茶續了一盞又一盞。
明道三年,他們遷居至開封府,轉眼已是二十餘載,而這舊宅竟同他們離開時一般模樣。此去經年,他與展昭各自成家,兒女承歡膝下。歲月漫漫,世事更疊,隻有公孫策始終困在原地,困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年。
見氣氛有些低沉,公孫策起身進内屋抱出一壇酒來,邊說邊笑着拂去酒壇上覆着的塵土:“這是我和飛燕前夜挖出來的。還記得嗎?我們剛搬進這宅子那天,一起埋在院子桂花樹下的。”
“當然記得,那時我們說好等你和包大哥升遷,便把酒取出來喝。後來……後來……”話哽在嘴裡,展昭盯着公孫策揭開酒封的雙手,勉力撐出一抹笑意,“這酒埋了這麼多年,想來必是香得醉人。”
公孫策摸着酒壇,又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飛燕還睡着,我們替她先嘗嘗,等晚些時候,我再陪她喝。”說罷,忽然一拍額角,“忘了拿杯子,老了,記性不好。我去取,你們等等。”
展昭望着他離開的背影,眼底勉強的笑意退去,轉頭看向姜風,壓低聲音問道:“公孫大哥的手……怎麼腫成那樣?”
“日日冷水浸手洗衣,手便成這樣了。”
無人會意,姜禾皺着眉不解追問:“府裡不是有伺候的人?怎麼還要他親自做這些粗活?”
“因為……他說,這世間并無真正的感同,唯有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