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下沉，寒冷的海水霎時間從四面淹沒了一切，灌入口鼻，擠壓着肺部所剩不多的氧氣，溺水的窒息感逐漸占據了大腦，使得他的思維運轉很慢。
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來，他在石橋上的那一役，以及背刺……
所以，他死了？
最終水把他推到了岸邊，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一抹白色，以及一張與他相似的臉。
他果然死了，當他這樣想着，卻見那張臉關切又緊張地看着自己，接着眼前被大片黑暗侵蝕……
“喂，靓仔，你别死啊！千萬要！堅持住啊……”那些話像是費力地從喉嚨擠出來的，聲音的主人似乎下一秒就要歇菜，又喘了幾口氣才說，“就快到了！”
他感覺到有人背着自己在爬坡，大概那人已經沒力氣，他快掉了下來，鞋面和地面摩擦着。
意識朦朦胧胧，那個聲音不停地說着話，他煩躁地皺皺眉，最終還是抵抗不住襲上來的困意，等他再次醒來，看到的是金屬闆釘成的天花闆。
他微微一動，胸口的傷卻傳來劇痛，不過他還是掙紮着坐起來，環視四周，心中有些隐約的猜測。
這時門打開了，一個紮着小揪揪的年輕人披着白大褂，雙手插着口袋走進來。
瞧到他醒了，年輕人微微一愣，沖他笑了笑，“那麼快就醒了？靓仔，傷口怎麼樣，還疼嗎？”
柒盯着他看，一聲不吭，下意識往旁邊一抓，卻抓了個空，這次發現他的刀不在身邊。
“不好意思哈。”那個年輕人嘴角又上揚幾分，“你的刀，我已經收起來了，等一下就還給你。”
年輕人很自來熟，拉過來一張辦公椅，坐下來，湊過來，觀察着柒的臉，“你覺不覺得我們長得挺像的？我們不會是親戚吧？”
柒不搭腔，全程隻盯着他，繃緊着後背，一刻都不放松。
“靓仔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是傷到聲帶了？”年輕人像是對柒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嘟嘟囔囔，然後擡眸注視着柒，“我叫伍六七，你叫什麼名字？”
見柒不說話，他笑嘻嘻地繼續說，“這裡是星光島的研究所。對了，你餓了嗎？”
說着，他從口袋裡摸出幾管塑料管裝的東西，那色彩鮮豔得詭異。
瞧了幾秒，柒沒有接。
伍六七往他手裡一塞，解釋道：“研究所裡沒有鍋鏟爐竈。靓仔，你不會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自從有記憶開始，他為了填飽肚子東奔西走，當上暗影刺客之後，才勉強吃一口飽飯，至于味道，那不是他需要考慮的範疇。
柒搖了搖頭，收下了營養劑。
“那靓仔，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要忙。”伍六七揚了揚手，走出了房間。
柒低頭看看身上紮得很整齊的繃帶，轉動眼珠，再次觀察身處的環境。
整個空間由冰冷堅硬的金屬闆隔出來，空蕩蕩的，隻有一套桌椅，兩張金屬床。床并排擺在中央，他所躺着的是靠右的那一張。
外面的陽光照不進來，頭頂的日照燈光有點刺眼。柒盯着燈看了一會兒，肚子餓了，最終還是吃掉了營養劑。
雖然對方是斯特國的人，但既然救了他，應該暫時不會要他的命，隻是不清楚對方到底有什麼企圖。
門再次被推開，柒扭頭朝門望去，伍六七腳步拖沓地走了進來。
他神色有些疲憊，還是笑着望向柒，“靓仔，你沒睡啊？”
柒沉默地瞅着他，他也不介意，徑直走到床邊彎腰檢查他的繃帶。
“應該沒事了，沒想到你能醒得那麼快。”伍六七說着，直起身，坐到隔壁床上，頹頹地打個哈欠，脫掉外套，躺下來睡覺。
室内溫度适當，即使沒有被褥，也不寒冷，隻是柒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隔壁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令柒下意識地往那邊看去。
沒想到這個人這麼沒警惕心，玄武國和斯特國可是世仇，這個人就這樣在他面前睡着了？
他内心很多疑問，但是最讓他在意的是，為什麼這個人長得那麼像他？
他們的容貌相似得過于魔幻，魔幻到讓柒懷疑伍六七是不是他臆想的人物，也許這個島隻是地獄的幻境，也許他的屍體早就在深海裡腐爛了……
“靓仔，你昨晚沒睡嗎？黑眼圈很重喔！”伍六七的通信手環響了，他撓着頭坐起來，轉頭與柒視線相撞，勾着嘴角揶揄道。
你的不也是一樣。柒這樣想着，卻沉默地盯着對方的黑眼圈看了看，很快又垂下眼。
“對了，靓仔，忘記給你說了，這裡是研究所的休息室，衛生間在隔壁。如果你有急事要找我，用這個聯系我。”伍六七一面說着，一面穿上白大褂，拿出一個透明的手環。
柒看着手環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接過。
伍六七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把營養劑，放到桌面上，“我晚上就回來了。”
随着伍六七離開，休息室重新安靜下來，柒手肘撐着床，緩慢支起身。
那道靠近心口的傷異常劇痛，他微微蜷起身，過了很久，才能直起身。
柒出了休息室，摸索着在研究所裡前行。
他受着傷，這個地方有各種過道房間，錯綜複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研究所的大門。
打開門的一瞬間，風吹拂而過，揚起他的頭發。
傍晚的夕陽一下子倒映進他的瞳孔裡，遠方的天空中漂浮着粉紫色的雲層，碩大橘紅的太陽一半落入地平線。
“靓仔？”身後傳來那個人的聲音，柒回頭瞥了一眼。
傍晚最後一抹陽光刺得他眯起眼，在逆光中，看到伍六七微微揚起的嘴角。
也許是陽光太過溫暖，将一切渲染得都太過美好。
他彎眸笑得燦爛，眼底仿佛藏着星海，熠熠發光，“你是出來看夕陽的嗎？”
常年在刀光劍影中穿梭，平日裡可注意不到這種景緻，整個身心都在涼爽的風裡放松了下來。
“等等，”伍六七回身從門邊拿出一把熟悉的刀，擡頭對上柒疑惑的眼神，“怎麼了靓仔？”
“你冇驚我殺咗你？（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們無冤無仇的，你幹什麼要殺我？”伍六七表示不解。
柒不回答，不留痕迹地收回視線，将目光落在伍六七的手上，眼神閃了閃，接過刀，拔刀出鞘，指腹細細摩挲刀刃上的紋路，又收刀歸鞘。
柒偏過頭，看向身邊的人被餘晖籠罩住了，那個奇怪的斯特國人微微弓着腰，雙手懶懶散散地放入口袋裡，沉浸似地眯起了眼。
他低頭沉吟片刻，突然說：“我冇名嘅。（我沒有名字。）”
伍六七稍稍睜大眼，側身望向他。
他停頓了一下，“我隻有一嗰代号，柒。”
一個響指之下，研究所的拱形金屬頂棚像花瓣那樣，從中間裂開，整片夜空露出眼前。
伍六七調整好望遠鏡的角度，對身後的人說：“柒，那包番茄牛腩味的薯片給我留着。”
柒正咔嚓咔嚓地吃着零食，聞言低頭看了看包裝袋，不巧正是番茄牛腩味的薯片。
柒：“……”
伍六七注意到柒的片刻怔愣，回頭仔細一看，“不是吧，大哥，這可是最後一包。”
柒從零食堆裡找出另一包薯片，遞給他。
這個是麻辣火雞味的，不過伍六七還是接過，撕開包裝袋，一面仰頭望着頭頂，一面咔嚓咔嚓地吃起來，“這島上沒什麼玩的，無聊時可以看看星星。”
“有乜好睇嘅？（有什麼好看的？）”
“嘿嘿嘿，當然好看啦，怕你等一下真香啊！”伍六七拍了拍手掌，研究所的燈全部熄滅，同時亮起的是熠熠星光……
像是小小的珠寶，從指縫裡灑落，掉在如黑天鵝絨般絲滑深邃的天空上，閃爍着高懸在他們頭上。
銀河擴散出一輪空靈璀璨的光帶，浩瀚的宇宙洪荒被珍珠點綴，閃閃星球鱗片彙成蜿蜒長蛇。
“怎麼樣？這難道不好看？”伍六七站起身，仰頭望向星空，又轉頭看着柒，眼梢和嘴角彎彎。
笑容與星光交相輝映，同時落入他的眼底。
……
“你到底在研究乜嘢？（你到底在研究什麼？）”
“外星人。”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乜？（什麼？）”
“外星人。”對方重複了一遍，繼而望向夜空，“靓仔，你相信有外星人嗎？”
“我們所能觀測到的宇宙範圍稱為可觀測宇宙，其直徑約為九百三十億光年。一光年等于九萬四千六百億公裡，也就是光走一年的距離。”
他誇張地展開雙臂，“可觀測宇宙就有那麼大，更别說觀測不到的範圍。”
“宇宙這麼廣闊，如果隻有地球一個擁有高等文明，是不是太孤獨了？”
孤獨，很陌生又很熟悉的詞，他以前從未思考過孤獨是什麼，他已經和孤獨融為一體。
就像人很少去關心周身司空見慣的事物，就像他獨自度過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卻從未去關心星星到底是什麼樣。
天幕是深沉的黑，無數的星球按照既定的軌迹運行，他們的星球渺小得像是一顆灰塵。
柒突然覺得内心有種奇異的甯靜平和，就好像攥住了一段偷來的時光，心裡惶惶然，卻忍不住沉淪下去……
十幾年前，他怎麼也不會料到許多年後，他竟然有興緻看星星，而此時此刻，身邊會有一個與他肩并肩看星星的人。
對方仿佛是夜空中突然出現的一顆星，擾亂了他的整個星盤。
這個夜晚，他夢見那天自己從石橋上落下，隻是頭頂不再是深深的海水，他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頭頂無數的流星劃破夜空……
點燃一篝火，将魚破腹，取出内髒，用竹簽一串，放到火上烤，香氣很快散發出來。
柒不挑食，但他甯願吃魚，也不想喝營養劑。
可除了一天三頓早中晚都是魚之外，島上的日子還算平和惬意，至少是他平生之中最安逸的時光。
這座島就像一座秘密小屋，供他暫時躲藏世間的塵嚣。
夕陽在海面灑下金黃，四周除了海浪聲和鳥鳴聲，沒有别的聲音……才怪！
“靓仔，在吃什麼？”某個人厚着臉皮湊過來。
柒也不多話，把一條烤魚遞給了伍六七。
“這麼好意思呢……”嘴上是這樣說，可手不客氣地接過了。
這個月都是喝營養劑，不知道多久沒吃過正經的食物了。
這烤魚外焦裡嫩，魚肉鮮美，入口即化。
“我也不白吃你的，我拿這個跟你換。”吃完了魚，伍六七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包小熊餅幹，笑得賤兮兮的。
“……”柒看他的眼神很是懷疑。
上次這貨故意騙他吃芥末味的薯片，躲在角落裡偷笑，卻肩膀抖動，聲音大得足以吓跑方圓一公裡内的魚。
見柒不信，伍六七撕開包裝袋，拿起一塊餅幹丢入嘴裡嚼，“好吃的。”遞到柒的手邊，“靓仔，阿柒，來試試。”
柒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塊，酥脆可口，确實是好吃的。
“我沒騙你吧？”他眼睛彎彎，笑容燦爛，他身後是絢麗的晚霞，一年四季吹不盡的海風将他的小揪揪吹得搖搖擺擺。
柒忽地心底微動，如果這輩子能住在這個島上，不用去理會那些恨那些怨那些過去，說不定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是很快他就把這個念頭撇出腦内。
幻想，總是不切實際的。
伍六七在實驗室内忙了一天，擡手按住酸痛的肩膀，捏了捏，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研究所的警報聲突兀地響了，紅得驚心的燈光忽明忽暗，提醒他有闖入者。
不會吧，這種建在犄角旮旯小島上的研究所居然也有人要闖？
反正研究所的安全級别那麼高……
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