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歸呈靜靜地垂下眼看着那行字,整個人看上去依然沒有多大反應,隻是平靜地拿起筆回信。
他的字寫在荊舟下面,不同于對方那種落筆力度重字形張揚的筆體,蔣歸呈的字很穩,落筆很有節奏感,字形流利挺拔,靜中見動。
[你都知道些什麼]
他簡短地寫下這句話,把紙推還回去,片刻後再次收到了荊舟寫給他的話,這次内容長了很多。
[你和雒向秋是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想感情應該很好]
[聽說他來自大海,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人緣應該也挺不錯的]
[三個月前,你們坐着同一輛車要回雒向秋的家鄉過暑假,路上發生了意外]
荊舟盡量把事情寫得簡潔又完整,但蔣歸呈看過之後還是連一點零碎的片段都沒想起來。
片刻後,蔣歸呈再次落筆
——[他怎麼樣了]
——[他在意外中去世了]
荊舟隻是一個旁觀者,關于那些失去的記憶也隻能幫到這麼多。他不确定這些隻言片語能不能讓蔣歸呈恢複記憶,就坐在桌子另一邊很有耐心地等待對方的反應,直到看到蔣歸呈有些疲憊地阖上眼才知道自己希望落空。
大概是頭暈或者别的什麼,很長一段時間裡蔣歸呈都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說話。他的眉頭輕輕擰着,像是竭盡全力在忍耐。
荊舟共鳴不到他的情緒,但勉強可以理解從他身上傳遞來的無力感,片刻後出聲問:“你還好吧?”
“沒事。”蔣歸呈緩緩睜開眼,視線落在面前的幾行字上,忽而淺眸輕輕一擡,眼中盛着的就隻有荊舟了。而就像往常一樣,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嗓音和緩地說了句:“謝謝你。”
如果放在平時,荊舟不會對這三個字産生任何反應。但是現在不一樣,因為他什麼忙都沒幫上卻被對方感謝了,這在他的邏輯裡是不能成立的。
他剛張口想說什麼,身後的門鎖發出咔的一聲響。唐三匨推開浴室門,邊擦頭發邊向窗邊走來。
糟糕,那張紙!
荊舟猛地醒神看向桌面,蔣歸呈已經先他一步把紙攥成一團,塞進書包裡,沖來人問:“怎麼連頭發都沒沖幹淨就出來了?”
“這不是着急改卷子嘛!這次我肯定洗幹淨了,前前後後沖了兩遍呢。”
唐三匨兩步走過來坐在他們中間,準确來說離荊舟那邊更近一些,像要給腦袋生火般飛快地擦着頭發,細密的水珠宛如噴泉濺出的水花飛向四周。
荊舟猝不及防被崩了一臉,他壓下眉盯了對方半秒,放下筆起身,不發一言進了浴室。
*
唐三匨的小測考了170,成功逃脫成歌的魔爪,這全得益于學神的指導。
前一天晚上他在蔣歸呈的指導下訂正錯題,起碼撈回來八九分,然後對方又幫他把幾個短文翻譯過了一遍。因為題量實在太大,蔣歸呈一個人講下來估計嗓子都得啞,荊舟當了回好人幫忙分擔了兩道,兩個人接力講了快兩個小時才結束。
八班這次小測的成績總體都很好。通常來說譯語是很難拿到滿分的,一個年組裡能蹦出來三四個都算少見,但這回僅八班一個班就出了四個満分,成歌批卷子的時候也驚了。
八班拿出好成績自然是高興,不過譯語吊車尾的二班再次被處刑。
他們班這次小測一個滿分的都沒有,最高分178。但是這不妨礙成歌到二班講課時,再次發揮優良傳統,當着二班同學的面狠狠表揚了一頓五班季逢春。
原因是季逢春在卷紙發下來的當天晚上就把所有題都做完了,在那之後,他自查出了幾個答錯的題,用異色筆修改了答案,并且在選項下面寫上了完整的分析過程,突出的就是一個嚴肅認真。
然後季逢春那張被成歌視為國寶級别的答卷在二班展覽了一整節課。
小陳在課間到八班找唐三匨出去玩的時候,把這件事複述得有聲有色。什麼他們班又雙叒叕挨訓了,老成又誇季逢春了,蘇清轶拿手機給季逢春的卷紙拍了好幾個特寫就差臨摹一遍,季逢春來二班取卷紙的時候蘇清轶不在,他特别懊悔等等...
唐三匨聽過後呵呵一笑,同情道:“太尴尬了,心疼季逢春三秒。”
*
磁石學院的研究課是按班級輪的,基本一個月才上一次。上課形式也不是坐在教室裡搞科研,而是集體到校外參觀,然後寫上一篇彙報總結,老師回頭按總結質量給分。
八班這天的研究課要在戰争博物館上,同學們一大早就被專車拉走,路上那叫一個興奮雀躍。
荊舟一點也雀躍不起來,戰争博物館裡陣列着的都是象征武力和死亡的紀念品,看過隻會讓人痛苦難過,尤其是那些武器或遺骨殘骸,隻會讓他想起從前生靈塗炭的D7。
專車從A01區開到A13,這是整個A開頭的安全區裡距離研究院最近的地方,也是博物館建造最密集的區域,經常能看到其他地區的校車在這裡停留。
專車開進停車場,八班同學們下車,跟随講師的引導進入博物館。
整個博物館一共六層,參觀時間一共三個小時,在此期間同學們可以跟随講師,也可以自由參觀,但必須以兩人以上小組為單位,禁止單獨行動。
不喜歡拘謹的同學自然喜歡自由參觀的方式,隊伍裡眨眼就少了一半人。
唐三匨自然也是不願意跟着隊伍走的,拉了一衆小夥伴自由行,其中就有蔣歸呈和荊舟。本來他們是打算先從二樓開始逛,好避開講師隊伍的,不過因為班長和學委想先去三樓,大家就分成兩隊了。
二樓是陳列室,展出品有來自H3研發的某種反監聽設備,來自其他星球的導彈殘片、戰車殘骸、戰時供給口糧...還有一張空間站拍攝的照片。
照片被放大成海報一般大,角度來自正面,不過是在距離很遠的位置拍攝的,還是一瞬間的抓拍。一顆淡紫色的星球被來自遠處的一道白光貫穿,在黑暗的宇宙裡爆發熾烈紅光。
“宇宙戰争爆發瞬間”唐三匨盯着照片下方的注釋緩緩念了一遍,擡眼看了照片一會,一時有感而發。
“我要不是親眼所見,還以為這是畫裡虛構的場景呢。這星球都□□穿了,上面的人還能活了嗎?”
蔣歸呈站在離照片一兩米的位置,帶着敬畏又嚴肅的神情緩緩開口:“很難說,這已經是滅頂之災了,如果有奇迹發生,或許會有生命留下。不過即便僥幸活下來,也會受到攻擊磁場的輻射,不再正常了吧。”
唐三匨扭頭瞥他半刻視線悄然回落,漆黑的眸盯住那顆淡紫色的星球,呢喃道:“太可怕了...一顆星球就這麼沒了。”
“不過宇宙當中,生命的堅韌程度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蔣歸呈邊說邊往前走,直到走到離畫最近的地方才停下來,解釋說:“照片上這顆被攻擊的星球沒有毀滅,它就是幾年前加入藍星聯盟的D7。”
“啊?!我的媽呀!”
唐三匨的第一反應是感歎這顆小星球未免太過堅韌,遭受了幾乎毀滅的一擊不僅沒有化為星光滅迹,甚至像涅槃的鳳凰般浴火重生,簡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但荊舟的反應卻是——
“你怎麼會知道?”
他的眉眼壓下來一些,眸光漸冷。
蔣歸呈轉頭看他,半張臉避開來自照片上方的照明光線,流轉眼波,瞳孔在暗處泛着淡淡暖光。
“新聞上寫過。”他說。
荊舟沒說話,但表情不太好看。半刻之後他眨了下眼,那股冷意也從他的眼中消失。
蔣歸呈一聲不響地盯着他,突然間問:“你似乎很在意這張照片。”
荊舟怔了一下,很快把臉别向另一邊,“沒有,你想多了。”
參觀這一層的同學遠比想象得多,離他們幾米之外的另一組同學正在向他們靠過來,唐三匨回頭跟他們兩個招手,示意他們往下一個展區走。
荊舟是最後一個行動的,跟在二人身後。親眼再見母星近乎毀滅的一瞬讓荊舟心裡亂得很,他的身體雖然扔跟随着前進,也在每一個展出物前停留,心思卻早就不在觀賞上面了。
他又回到了那個殘垣斷壁下,齑粉漫天,燃燒着的炮彈像流星墜向地面,耳邊的爆炸聲一波接一波,四周是鮮血和屍骸。
他的心好像再次被撕碎。
又痛、又恨。
這博物館他真心不想再參觀了,荊舟想謊稱身體不适躲到一邊去,剛準備開口,戴在手腕上的表忽然發出輕微響動。
[有磁場探測器在A13區探測到不明物體,現正由技術人員進行回收,稍後研究室會将分析數據傳送給各位,請注意查收]
不明物體?莫非和上次在學校目擊到的紅色物體是相同的東西?
荊舟假裝看手表上的時間,實則點開回複菜單,飛快地鍵入信息。
[我之前在A01區目擊過一個紅色不明晶體,我想确認這次的不明物體是否與上次的晶體是同一物質。]
[我現在就在A13區,可以很快趕到現場,可以提供一個回收現場的具體坐标嗎?]
大概過了三秒鐘,接收器上加載出一副立體地圖,最右邊的摩天大樓旁邊标記着一個紅點。這個地方荊舟有點印象,好像就是他坐車經過的地方。他用食指把地圖向上拖動一點,地圖下方出現一棟六邊形建築,标記着戰争博物館字樣。
荊舟估算了兩個目标點之間的距離,以他的速度,用跑的大概五分鐘就到。
“你們逛,我去洗手間。”沒有猶豫,他撂下這句話扭頭往下樓的樓梯間跑。
唐三匨一扭頭,隻來得及看到什麼東西從自己眼前一晃而過,等發現那黑影是荊舟的時候,對方早就不見影了。
他納悶地抓了抓後腦勺,嘴裡念叨:“我去,不就上個廁所,他踩風火輪了?”
相比他的驚訝,蔣歸呈的反應要平靜許多,甚至說是過于平靜。他靜靜望着遠處亮着綠燈的逃生樓梯,很少有過淩厲神色的眼半阖下來,左手伸進校服口袋...
*
荊舟用最快速度趕到摩天大樓下,附近人來人往,事務井然有序,絲毫感覺不到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