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莫妮卡返回天台,她帶回來的不止酒杯,還有一架餐車。
王九将墨鏡往下推一點點仔細端詳,然後對着滿載而歸的莫妮卡,豎起大拇指。
“快把手镯還我。”
“哇,這麼豐盛。”王九将镯子随手抛回,揭開餐盤蓋,便看到八隻剛出蒸屜的肥蟹,半隻燒鵝。
莫妮卡将手镯重新攏回腕間,再從餐車下搬出個折疊凳坐下:“蘸料和餐具都有,齊全啦,斟酒斟酒。”
王九一手托住兩個杯,将酒液來回斟出個弧面,擡臂遞到莫妮卡手邊,此時天台的夜燈恰好亮起,碎光跌入杯中酒,如夢似幻。
莫妮卡兩指将杯一勾,酒香過鼻,眯起眼感慨:“真是想不到,中秋竟然跟把我打到半死的人一起過。”
“我也沒想過呀。”王九徑自飲了一口,酒液便已過半,他又灼灼地看着還未動口的莫妮卡,喉腔中發出些不滿的聲音。
其實對于中秋,王九沒什麼概念。
大老闆不會同馬仔一起過這天,牛馬怎麼配呢?
往年這天,王九也會自掏腰包,跟小弟們一起吃喝玩樂,但這實在與中秋節本身沒什麼幹系。
因為除了中秋以外的很多日子,甚至是随時随地,他都可以吃喝玩樂。農人要看時令節氣,商人要看供求跌漲,但h社會不需要。
至于家庭團圓,他更沒什麼概念了。
王九隻是覺得新奇,從莫妮卡這個人到這頓飯。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經曆,盡管莫妮卡剛累他挨了一頓暴打。
“飲勝。”莫妮卡主動舉杯,同他交撞。
王九笑得開懷,咋咋呼呼:“飲勝飲勝!”
第一杯,莫妮卡喝得從容,但酒杯倒轉時,已經空空如也。她重新滿上酒,卻不着急喝,而是取了一隻蟹拆解。莫妮卡并不遍用八件,而是持一把蟹刀,從頭使到尾,撬、剔、擓、刮,雪白的蟹肉裹着金膏落入蟹鬥,還帶着未散盡的蒸汽。
王九沒那麼講究,剔除不可食的部分,他像是一隻展示着牙口的猛獸,慣以咬合力對待盤中餐。然而沒嚼幾口,就收到了莫妮卡震悚的目光。
他故意嚼得更大聲,挑釁一般:“怎麼?沒見過這樣吃蟹?我就喜歡這樣吃。”
莫妮卡淋了一勺蟹醋,邊吃邊說:“不怕口腔潰瘍?”
“火炭我都吃,怕什麼?”王九表示灑灑水。
雖然不理解,莫妮卡選擇尊重:“你開心就好。”
“你當我不知道該怎麼吃蟹?”王九掰住蟹鉗一活動,完整的肉就脫殼而出:“沒多少肉,還要拆半天,根本不過瘾,肉多味大才爽呀,生蚝扇貝八爪魚。”
“好呀。”莫妮卡揶揄道:“你去做港督,下令香港人中秋不吃蟹,吃生蚝扇貝八爪魚好啦?”
王九沒說話,隻将那剝出半邊的蟹鉗肉混着殼一起嚼碎。
莫妮卡說:“各人有各味嘛,而且中秋吃蟹,不過是找個理由跟家人吃頓飯罷了。”
“所以你是找個理由跟我吃飯咯?”王九重複了一遍:“家、人。”
“不是啊。”莫妮卡呷了口酒:“我跟我乖兒子吃飯需要找理由?”
“哈哈哈哈哈……”王九撫掌大笑:“你真的不怕我?”
一隻蟹很快吃完,莫妮卡再取來剝:“講真,那天晚上有些怕,今晚不怕了。”
王九瞳孔縮了縮:“為什麼?”
莫妮卡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都聽。”一如既往的貪心。
“你今晚,好靓仔。”莫妮卡從美食中擡起頭,飲酒使酡粉色撲上她的面頰,眼光溟濛。
王九樂得悶下一整杯酒,才龇着牙道:“假話。”
“真話是,現在,你跟我沒有利益沖突。”想到蛋仔,莫妮卡話鋒一轉:“對了,那兩個賣妹甥的廢物你們怎麼處理的?”
“你都說他們是廢物,當然是‘扔掉’了。”王九将手指過喉間,标向遠處碼頭的方向。
莫妮卡手中的蟹刀停頓,琢磨着是否要将這件事知會阿素一聲,畢竟是血親,盡管幹的完全不是人事。
見她遲疑,王九無端心生煩悶,嗤聲:“這種爛人你都心痛呀?活菩薩。”
“是啊,我心痛。你們少去海裡丢垃圾OK?香港人靠海吃海,别污染環境。”思來想去,莫妮卡還是決定不告訴阿素,她和蛋仔已經在努力迎接新生活,說了隻會徒增煩擾。
王九盯住莫妮卡開蟹的手,她越來越熟練,手勢眼花缭亂,看得口渴。他飲酒如飲鸩,聲漸豪邁:“哪有什麼狗屁污染?難得給它們開次葷,魚蝦都要多謝我啊。”
“魚蝦又沒長嘴,怎麼說給你知道它們愛吃人。”一滴蟹膏不慎落上手背,莫妮卡啧去,動作未停。
“人吃魚蝦,魚蝦憑什麼吃不得人?”王九看似天然的一問,卻是十分惡劣。憐貧惜弱的聖人要麼埋在土裡,要麼供在廟中,反正不會同他一道吃飯:“小姐,别假慈悲了,螃蟹也沒想過會被你大卸八塊呀。”
莫妮卡手中這隻公蟹特别肥美,鉗大背紅,半透明的膠脂疊着黃膏,就快要漲破它的肚皮。莫妮卡将它們在蟹鬥中堆作小山,然後在一堆蟹殼中剔出一小塊骨殼:“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嗯?”
“蟹的贲門胃,又叫法海,就是那個和尚法海。”莫妮卡揀定後,用刀尖輕輕刮動,然後将那塊骨殼放到王九面前:“你看,像不像個羅漢?”
王九沒有佛心。
他看不見羅漢,隻看到莫妮卡的手。那隻可以打中他的手,可以将蟹刀用得像是身體一部分的手。
他越看,就會越想象下一次與它的接觸,拳也好,掌也好,怎樣都好。
而莫妮卡,還在不厭其煩地打着偈:“所以啊,從來都不系人食蟹,還是蟹食人的問題。是人食人。”
“羅漢……菩薩……”王九愣怔片刻後大笑不止,他像是開悟,又不徹底,因此變得半癡不颠:“是啊……人食人……就是這樣的世界啦!”
聽那笑聲越發放誕刺耳,莫妮卡趕緊舀起一勺蟹膏遞去,試圖堵住他的嘴:“你一直看我手,是不是很饞?别笑啦,趁熱吃。”
忍不到下次。
王九伸手握住那隻近在咫尺的手腕,身體逼得更近,呼吸就快到莫妮卡耳邊:“你今晚,不要回去。”
七個字,聲音啞得像野獸進攻前的警告。
莫妮卡被那豺狼一樣的眼神攝住,方才飲下的酒精終于在此時發揮了些許作用。
視覺緩慢,聽覺也緩慢,莫妮卡看着王九出神,一時沒有回答。
她歪着頭,似是在努力消化這句話意味着什麼,不加掩飾的細瞧又似在估量王九是否具有與之共度良宵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