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四仔做飯總是會做兩個人的份,盡管他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做完也隻他自己獨自吃掉。隻要胃脹得很痛,其他地方也就不會痛得那麼明顯。
高大的身體從陰影中掠出,一步一步,踩實在碎裂泥濘的路上,四仔朝着路燈下的莫妮卡走去,瞳孔中的光随着距離變化着,如夢似幻,真假參半,真實得他可以看到莫妮卡臉上的細絨,可如果再靠近一點,她又會立刻消失在眼前。
所以四仔選擇同她并排走,再不去看她。
兩個人都隻顧走路,就連影子也靠的比真人近些,莫妮卡将目光定在斜前方,亦步亦趨。
無事發生?是她裝出來的。
本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四仔,可當剛才看到四仔的那一瞬間,莫妮卡依舊無法遏制地想到在天祿嘉年華的地下道裡,看到的關于四仔的照片,心痛、憤怒、還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難堪。
“你最近,過得好嗎?”
當聽到四仔主動卻微小的問話時,莫妮卡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我……很好,就是忙,想做的事很多,找上門的事也不少。”
本想問一句你好不好,莫妮卡卻問不出口,一個人過得好不好都寫在臉上,盡管四仔遮着臉,她也知道答案。
那簡短的、關于忙的解釋無端安撫住了四仔的情緒,他倒不覺得莫妮卡是敷衍,而是真摯地回答:“忙,忙是好事。”
四仔隻有忙的時候才不會想那麼多,那是他這段時間總結出的心得。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陋巷裡的任何其他聲音都成了陪襯,冬月少有的月光,也在此時悄然降臨,漏灑進冰冷的鐵籠,哪怕稀少到無法沐浴其中,也是久違的甘霖。
“不過你教我的,我都沒有荒廢。”莫妮卡捏了捏拳:“我前幾天,用你教我的經絡知識,打了個高手,都給他打吐血了,可惜他不講武德,拿雙截棍跟我打,我就近不到身啦。”
“那你有沒有事?”關心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四仔再次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沒事,我很好。”莫妮卡轉過頭,做了個鬼臉:“你是醫師,望、聞、問、切,望字打頭,很容易看出來的。”
終于找到名正言順看向她的理由,四仔專注地凝視着那張美麗又狡黠的面孔:“嗯,是很好。黑眼圈有點重。”
“啊?真的假的?”莫妮卡摸摸臉,對王九的怨念到達頂峰。
在澳門那幾天不是跟王九鬥智鬥勇就是提心吊膽,自然沒有一天是睡好的。
“我等會回去就睡覺,唉,不行,還要收拾行李……”
四仔腳步停住,一顆心從月下直墜冰窟。
“怎麼了?林醫生?”
耳邊是莫妮卡疑惑的問詢聲,四仔卻不再回答了,他繼續如常向前走着。原來陪伴的目的不是為了歸家,而是永久的作别。
莫妮卡要走了,她都要收拾行李了。
林傑森,你真的好可笑。
可笑之前還想主動同對方坦誠你有多卑劣,劃清界限,你自己才是早就被劃清界限的那一個。
莫妮卡可以同你假裝待在“一條船”上,卻沒有義務一直這樣做。她可以飛翔,怎麼可能被你拖住?她的選擇好多好多,每一個都該完美,而不是殘缺。
你的身心,心有一半給了小悠,身體也被毀壞……可是,人在冷的時候就會想靠近火,溺水的時候想要有人拉一把,那是本能啊。
四仔想,他對莫妮卡,就是這樣的本能。
可他還能做什麼?隻能陪着莫妮卡在這條好短好短的路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不知不覺,四仔就走上了樓。
“送到這裡就好。”莫妮卡本想拿鑰匙開門,卻見本該在樓下就告别的人,還在自己的眼前:“林醫生,該回去了。”
隻到這裡了?
一點預感在四仔的耳膜上彈跳鼓噪:如果今天就這麼讓莫妮卡消失在這扇門後,他們之間,也就再無可能了。
“莫妮卡。”
“嗯?”
“……”
叫住了人,四仔卻遲遲沒有開口,他向來少言,在莫妮卡面前更是。從前,總是需要莫妮卡主動逗引,他才會多說幾句。發病的那一天一夜,他像是把可以對莫妮卡說的話都說盡了,隻剩下些到死都不能說的,變成刀片淩遲自己。
“我困了,不如明天再說?”
“這段時間,我都有好好吃藥,吃飯,睡覺……醫病、脫敏。”四仔低聲開口,袖裡的拳頭從握住,逐漸舒展開:“那天的情況,以後絕對不會發生,我不會再失控,也不會……”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
“林醫生,每個人都有失控的時候。沒情緒的,不是神仙……就是鬼魂。”莫妮卡轉過身,對竭力表達着自己的四仔笑了笑,眼卻有些泛紅:“所以,不重要的。”
“那你為什麼要逃離我?”一聲追問出口,四仔隻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可他實在憤怒,為什麼會有人一面說“沒關系,你大可以崩潰”,一面避他如蛇蠍?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莫妮卡被诘問得啞口無言,又拗不過眼前這個深沉的人。這個深沉的人,難得坦蕩一次,也許是唯一一次。
而莫妮卡經不起這樣的誘惑,她誠然回答:“我不是逃離你,我隻是……逃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