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見到莫妮卡的第一面起,信一就知道她有着好多秘密,但他卻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否已經擁有知悉這些秘密的資格。正如眼前,莫妮卡連黃家的祭祖儀式都滿不在乎,卻選擇去鑽石山,顯而易見,對她來說,葬在那裡的人很重要。
小車駛過志蓮淨苑,依稀可聞聽曠渺的唱佛聲,信一一手把握方向盤,一臂撐着窗,餘光似蜻蜓點水過,想要漫不經心,卻偏偏激起漣紋。
是誰呢?信一其實暗自猜測過——關于莫妮卡的母親,據龍卷風所說,她多年前在大陸過身了。可信一問不出口,自從動心以後,他便常覺羁勒,因為在意,所以束手束足,張口結舌。那些與情敵争奇鬥豔的技巧學得再多,也無法真正使兩顆不見面的心髒離得更近。
許是日子特殊,莫妮卡一味看着風景發呆,亦未覺察到信一的異動。
抵達目的地,二人一道去長生殿買了些祭奠物,除去必備的香燭紙錢,莫妮卡買了兩束花,信一買了一瓶酒。
“先各自做事,一個小時後,墓園門口見。”
信一同莫妮卡作别,提着紙袋往藍森墓位去。黃曆上日子好,整個墓園來來往往都是前來祭拜的人。零落的黃白菊在碑石上開得爛漫,仰望着低空下吞煙卷燼的雲層。
這裡信一已經來過無數次了,一個人,或是同龍卷風一起。他熟練地引火點起蠟燭,燃香行禮,倒酒遞煙,就好像面對的并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阿叔,新年快樂。”信一凝視着填金的銘文,眼窩深,笑容淺:“年年都來看你,跟你說話,不過我還記得你最後一次跟我說那些,你說,人要惜命。”
可命運如此,最惜命的人,偏偏走的最早。
“你有的抽,不會介意我抽吧?”叼煙的瘦影落在須彌座旁,仿佛是陰陽兩隔的叔侄在抵背相靠:“現在日子比以前好過很多,年年都無事發生,是你和大佬最盼望的那樣。”
說起龍卷風近來的狀态,信一稍稍擺脫了些緬懷親舊的哀傷:“最近我看他心情好得很,越來越懂保養,戒煙,還打扮自己。哇,阿叔,該不會你在上面也高升了,所以才罩着我們吧?對了阿叔,我已經有了中意的女仔,超級聰明、超級靓,就是有點花心,如果不是你侄子長得夠上相,争都沒得争啦。你放心,我争取下次帶來讓你見見。”
信一絮絮地說了許多,到興頭上,就用指縫夾着煙,漫無規律地揮擡指點,滿頭烏發自在飄逸,以輕屑無拘的姿态出現在靈前,總會時不時引來旁人的斜視,但信一滿不在乎,隻恣意享受,無知無覺地繪出一幕絕景。
不會有人告訴他異樣出在哪裡,但信一最像風,也最會讀風。原本充斥空氣的煙紙味漸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幹燥辛辣的鏽與腥。信一自山腰處向下俯視,自他而起,以目視為半徑所劃的墓區,竟然空無一人。
要撤退已經來不及,何況來者也沒給他遁走的機會。腳步聲如楚歌四起,凜冽的殺氣銳不藏鋒。為首的人黑衣、黑帽,慢條斯理地踩上步階,來到藍森的墓前。分明是個活人,為什麼看不清、道不明?比他身後那些刀口生活的擁趸還要令人不寒而栗?
黑衣人沒看信一一眼,帽檐下的目光定在墓碑上。
“你哪位?”信一的咽喉裡像是結了冰。
那人不答話,将一束花放在藍森墓旁,緩緩脫帽,露出銀黑的背頭,日光從鬓角掃過,勾勒出一張被歲月浸洗過的側臉。
風聲從信一耳邊消失了,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刀尖晃動的危響。是他,他不是十年前就被通緝了嗎?為什麼會堂而皇之出現在這裡?是雷天恩的事已經暴露?還是邢鋒醒過來說了什麼?
他的模樣和信一記憶中相去不大,隻是變得更瘦、更内斂,勃勃的野心被藏進烏雲裡頭,于無聲處地醞釀起一場新的風暴。他将雙手合十于額間,三拜後感慨道:“信仔,如果你阿叔在世,應該對你很失望。”
信一一動不動,眼中的驚恐卻在确認對方的确就在眼前時淡去了。他将兩肩無奈地一沉,抱臂歪頭,俨然一個混不吝的古惑仔。
黑衣人似有點傷心:“怎麼?不認識我了?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洛叔,好久不見。”信一懶洋洋地搭腔。
權力與财富總能使人永葆青春。雷洛看起來保養得很好,除了頭發白得快,身材半點沒有走樣,儀表堂堂。小時候信一覺得他像鷹,飛得高手又狠,現在更像鹫,無聲無息,嗅覺格外靈。
不怪龍卷風揶揄雷天恩不像親生,畢竟從雷振東到雷洛,都是十分的人樣。
雷洛,曾經叱咤香港h白兩道的華人總探長,也是當年雷振東坐館九龍城寨時期,最大的靠山。哪怕是當年雷振東敗走,也未能動搖雷洛的地位分毫。可惜“英雄”總需時勢造,廉政公署造出新的“反貪英雄”,雷洛這個舊日主宰便淪為了人人喊打的“老虎”,好在他當年已在雷振東身上見識過撤退及時的妙不可言,及時效仿,終于趕在被全港通緝前,跑去了台灣。
至今,雷洛的通緝令依舊沒有解除。
“好久不見,的确好久不見。”雷洛眼光挪向碑牌上的“友 張少祖”,不溫不火的語調盡是譏诮:“曾經華探長的親侄兒,現在做起h社會也有模有樣,不務正業,張少祖就是這樣幫好兄弟打理家事的,真是義薄雲天。”
信一面上絲毫不見愧辱,讪臉着:“洛叔,你是最清楚的,其實做差佬還是做h社會,又有什麼分别?”
雷洛沉吟,狹利的眼眸竟顯出悲憫,他為自己與往事點起一根煙:“你小的時候說,喜歡我的配槍,等長大要做警察抓賊,我說過等你成年,我就送給你,”雷洛從内襯中取出一把黑色手槍,放在碑台上:“現在,我說話算話。”
香港警察丢失配槍後果十分嚴重,而雷洛也早已不在警界,擺在台面上的不是禮物,而是威懾。
“洛叔,你這是什麼意思?”信一眉頭皺起。
雷洛徐徐吐出一口煙圈:“現在香港是你們的天下,但一筆寫不出兩個雷字,這件事,我一定要問一句,天恩在哪裡?”
信一上前兩步,頂着幾人的威視,從雷洛手中抽走煙盒,給自己續了一根,真心實意:“我不知道。”
這可不是假話,雷天恩可能在任何地方,anywhere,更加具體的,要去問四仔和狄秋。
“那他還活着嗎?”不愧是雷洛,訊問很快瞄準了要點。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啦。”信一用内唇扣住煙嘴講話,猩紅的煙頭指着雷洛,上下亂掃,狀若挑釁:“但是做大佬做成他這副尊榮,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個撲街說什麼啊!”雷洛帶來的人忍不住大罵,反倒向信一漏了底——澳門青天會找不到雷天恩,所以找上雷洛,讓他前來施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