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裡浪了?”
到了果欄,和廟街堂口一樣的開場白,正在重演。
在大老闆面前,王九其實很懂得說什麼話會有什麼後果,那些口無遮攔,也不過是為了增強必要時的可信度。譬如現在,假裝玩牌的老登顯然沒憋好屁,王九必須用一句話陳明利害,不能有半點失誤:“大佬你醒啦?”他佝了佝腰身,“我剛剛去了趟葵湧,不然黃曼玲就沒命了,還好有我啊,她要是真死了,我們的生意不就玩完了?”
“和她有生意,和葵字頭難道就沒生意了?”大老闆抓起一把骨牌就往王九頭上丢去:“而且這也都是我的生意,關你屁事!”
“是是是……”王九不敢躲,連聲附和。況且被牌丢算什麼懲罰?毛毛雨而已。
大老闆又敲敲桌子:“把牌撿起來,陪我玩兩把。”
搞不清楚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王九隻得彎下身來揀,再規規矩矩放上桌洗勻。守着大老闆玩牌也是王九的工作之一,但隻有大老闆犯困時他才被允許加入,且都是站在一旁,而這一次,大老闆竟破天荒地讓他坐到了自己對面,稍矮些的條凳上。
可這條凳落在王九眼中,就像上面紮滿了鋼針:“大佬,不然我就站着陪你玩?”
“你這麼大個人很礙事啊,叫你坐就坐!”大老闆說完,就專心分起自己的頭尾牌。
王九隻好陪着大老闆玩,隻是沒玩上幾把,大老闆就坐不住了:“你不會,真的對她有意思?”
來了。
盡管大老闆的語氣裝得跟閑侃一樣,王九還是嗅到了危險的信号。他做了個怪訝的表情,随意翻開第一組牌:“比她靓的沒她有錢,比她有錢的又沒她靓,将就着用咯。”
大老闆話裡有話:“隻怕你沒用到她,反而被她用啊。”
王九反問:“大佬,我倒也沒這麼蠢吧?”
啪地一聲,至尊牌被大老闆翻開,他不再繼續取牌,而是低頭掰着粗肥的手指:“你蠢也好,奸也罷……大澳一次,葵湧一次,事不過三。你究竟是幫黃曼玲做事,還是幫我做事?”
王九其實摸了一手好牌,奈何對局的主動權從來不在他手上。大老闆現在要趕他下桌,他就隻能在旁邊跪好,就像他明明給出了合理的解釋,大老闆依舊可以當聽不見一樣。
“你個人呢,除了狼心狗肺之外一無是處。我平時用得順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現在看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以為那女人真對你有意思?”大老闆端起紫砂壺,就着熱氣吹開兩口,卻沒飲,而是一股腦澆到王九頭上:“你都不照鏡子的?”
滾燙的茶水順着狼尾飛濺,淌過王九緊繃的側臉,與冷汗相融,肮髒地闆上先開花,後成鏡,卻照不明晰地下人的輪廓。
算啦,在大老闆面前,他總是沒個人形,也沒有骨頭的。王九閉上眼,燙水傷不了他什麼,地上那團影子亦然。黃曼玲很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卻總是假裝在和一個正常人交流,那滑稽的樣子,也比聽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胖老頭聒噪好。
瘋狗總是吵鬧的,一旦沉默,就是骨頭癢了。如果在平時,大老闆都懶得費口舌,直接将人關狗籠裡打一頓餓幾天就會好,但這一次,大老闆有了新的打算。
王九看到大老闆擡起了手,手型不像拳,像掌,不過掌也夠他受的,硬氣功在内家功夫面前到底欠火候。下一秒頭皮緊得像灌進水銀,他整個人都被摁上牌桌,準确地說,是摁在了幾張油墨紙上。
“我跟你說得再多,你的狗腦也聽不進去啦,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王九瞪大了眼睛,其實他看不太懂,那些東西像證書,又像文件。有的是中文,有的是鳥語,還有幾張帶着城寨字樣,和莫妮卡辦公桌旁那一堆很像,隻是——落款簽名都是藍信一。
“你以為黃曼玲真當你是自己人?看看吧,她要捧一個人,多有誠意。”大老闆從未有過這樣大的耐心,仔細向王九解釋那都是些什麼,魔聲貫耳:“一個城寨仔,讀證書寫方案,文曲星轉世啊?黃曼玲花了重本幫人搭台唱戲,連自己的功勞都讓給他。這次福利署做新聞,她也隻帶了他們沒帶你啊。”
頭顱被摁住,逼迫王九直面那些白紙黑字,他看得入神,烏漆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大老闆沒必要僞造這些來騙他,就算沒有擺在眼前的證據,莫妮卡對他和對藍信一本來就不一樣。
王九又怎會不明白,莫妮卡對他的好,是有條件的。
肯給他花錢,陪他一起瘋,講那些可笑的道理,這一切的前提,是莫妮卡開心,或是有求于他。可盡管如此,王九已然覺得這樣就已經很夠意思了。逢場作戲王九不介意,畢竟莫妮卡也沒騙過他說對他有真感情。
他介意的,是比較。是對他夠意思的女人,對别人更夠意思。給王九的,是金錢和床笫之歡,給藍信一的,卻是信任和實打實的利益,她可以把自己跟城寨綁上一條船,卻始終在想辦法和果欄劃清界限。和藍信一比,他自以為的“特别對待”,也不過是一點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