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父無父無母,此生唯一在意的,便是贈他玉佩的那個女子了。
即使在世人眼中,他是叛徒,是背信棄義之人,可仍有一個女子相信他,等着他。
許琢圭點點頭:“嗯,我在想,要不要告訴她這件事。”
告訴嬸子,她在等的那個人,是舍生取義的大英雄,且至死都愛着她,不曾變過。
至少,讓她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等待,不隻是一廂情願。
這本與許琢圭無關,可她偏覺得自己該橫插一腳,一顆心,就瞎操。
薛璧想了想,道:“你若是想去尋她,那我便陪你去。”
他其實并不是很認同許琢圭的處理辦法,但也沒有就這件事發表意見,而是想着,和她一起去尋那人,找到一個最優解。
長安城豐邑坊。
在薛璧鼓勵的眼神中,許琢圭叩響了馮簪兒的家門。
馮簪兒推開了門,她穿了一身豔麗的紅裙,一如既往傅粉施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唯一不同的是,她尋常不離身的那塊玉佩,已經不見了蹤迹。
她看清了來人,勾唇笑道:“喲,貴客。”
許琢圭拿出提前備好投其所好的禮,送到馮簪兒手上:“嬸子,去歲多謝你的照料,這是我們買的一些時興的布料,還望嬸子笑納。”
馮簪兒搖了搖扇,毫不避諱地接下東西:“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一名男子從屋子裡出來,在馮簪兒身後問:“是誰來了?”
秦藹生得很是粗蠻,嘴上和下巴蓄着一層厚厚的胡須,一身粗布短打,但聽聲音,卻不似長相那般粗野,反而很溫和,如碎玉擊石一般。
他熟稔地繞到馮簪兒面前,招呼道:“來客人了,快進來坐吧。”
見狀,許琢圭悄悄收起手上的紅玉,掐了掐薛璧,像是為自己最初的決策感到後悔。
之前她是覺得嬸子一直戴着舊人送的玉佩,是沒放下過去,才要來說明來去,可此時看,嬸子已經放下過去,打算重新來過,那這個時候再叙往事,就是揭開傷疤。
許琢圭還在苦惱,薛璧就牽着她的手,自然地走了進去:“叨擾了。”
秦藹熱情好客,将兩人迎進了門,還斟上了兩杯好茶。
薛璧與之詳談甚歡,許琢圭一直在一邊聽着,才知道原來秦藹從二十多年前就一直在求娶馮簪兒,可一直遭拒,直到前不久,馮簪兒才答應了和他在一起。
一番談話下來,許琢圭越發覺得,不把薛璧生父的事說出來,才是正确的。
秦藹說起他與馮簪兒要辦個簡單的婚席,就邀上認識的幾個人,随意擺些酒菜吃上一頓。
他不過是客套地邀了一嘴許琢圭,許琢圭便欣然接受道:“好呀好呀!”
從一開始的局促,到現在已經完全融入話題裡,甚至學會了厚臉皮地搶答。
可這時候,秦藹突然支走馮簪兒:“簪兒,我的酒喝完了,你替我買一些來。”
“又喝酒?喝死你算了。”馮簪兒滿臉不耐,出言不遜,可在秦藹的央求下,還是去了。
馮簪兒離開後,秦藹嚴肅了表情,冷着臉問薛璧:“你是那人的兒子吧?”
他道:“我與那個人是同鄉,你與他,生得極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許琢圭愣了愣,不知該如何作答。
薛璧直接坦誠道:“沒錯。”
秦藹臉色蒼白地笑了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他還以為是他終于打動了馮簪兒,馮簪兒才會答應他,可直到看到薛璧,他才發現,是因為馮簪兒知道了那個人背棄她,在外有了家室,所以才會給他一些好臉色,賭氣地和他在一起。
他道:“原是我自作多情……”
許琢圭總覺得不對,道:“我覺得不是這樣的……”
可具體的原因,她又說不上來。
她拍案起身,薛璧問她怎麼了,她也沒有理會,直直朝外追馮簪兒而去。
馮簪兒抱着一小壇酒,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許琢圭猶豫再三,還是攔住了她,将薛璧生父的事情說了出來。
她拿出那塊紅玉,想證明自己沒有在說謊話。
馮簪兒靜靜聽她講完,一臉平淡:“你跑得氣喘籲籲,就是為同我說這些?”
沒有意料中的崩潰,歇斯底裡,反而格外的平靜。
許琢圭有些疑惑:“您……不難過嗎?”
“怎麼?你想看我哭出來?”馮簪兒掩面而笑:“我可不像你,有那麼多眼淚。”
那些她獨身的日子,與其說是在為一個回不來的人守身如玉,不如說,她是在看清自己的心。
如今,她看清了。
許琢圭略略松了一口氣,為自己的莽撞和多管閑事道了歉,馮簪兒道:“倒也不算是多管閑事,至少讓我知道了,我從前并沒有看走眼。”
她捧着酒壇,搖扇的動作加快,腳步也變得更輕松,像是如釋重負一般。
說是不在意,其實還是有點在意。
隻是這種在意,僅是蝴蝶的一次普通振翅,尚不足以掀動一次風暴。
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許琢圭道:“嬸子能放下一切,但是秦叔,似乎不太能……”
馮簪兒身體抖了抖,立馬把手上的酒壇扔給了許琢圭,一點也不管她接不接得住。
酒壇子在手上滾了兩三圈,許琢圭才堪堪接住,再回頭看,馮簪兒已經飛也似的趕往了家。
小院裡,小屋屋門緊閉,裡面傳出鍋碗瓢盆被摔在地上的聲影,争吵聲也是一聲高過一聲。
薛璧剛被趕出來,站在院子裡發呆。
許琢圭抱着個酒壇,緊趕慢趕趕了過來,然而情況已不可控,馮簪兒和秦藹吵得不可開交。
許琢圭一個頭兩個大,于是開始不負責任地胡言亂語道:“薛哥,戰況激烈,恐傷及無辜,要不我們還是離開吧?”
是她拉着薛璧來的,話也是她說開的,最後事情爆發了,她想到要跑了。
薛璧按住她,循循善誘道:“圭兒,原本他們都要成婚了,是我們的到來,讓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要負責到底才是。”
不然,便是“畏罪潛逃”。
于是他鼓足勇氣,敲了敲小屋的門。
恰在這時,小屋内傳來馮簪兒怒不可遏的聲音:“秦藹,原來你就這麼看我?既然如此,你何必留在這裡?給我滾出去!”
秦藹道:“走就走!”
馮簪兒更是火上一層樓,幹脆道:“秦藹,你敢走出這個門,就不要再回來了!”
秦藹不為所動,拉開了屋門:“不回便不回,又不是誰離了誰,便不能活了。”
他倒是有骨氣。
馮簪兒氣急,直接拿起手邊的茶盞,往門外扔,其實故意失了準頭,就是可憐薛璧此次“出征”首當其沖,不偏不倚被茶盞砸了腦袋。
事已至此,馮簪兒和秦藹停住了争吵。
說到底也不算争吵,兩個人經過了二十多年的磨合,早在确認關系之前,感情就十分深厚。
偶爾的置氣争吵,并不能打擊他們的感情,把話都說開,反而有好處。
許琢圭跑上前,在薛璧頭頂上摸到一個大包,傷心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薛璧:“?”
有愛,但湊不出一盤涼菜。
他道:“我沒事。”
疑似無人在意。
馮簪兒和秦藹也冷靜下來,就在一片狼藉中開誠布公地道起了從前,最後竟互訴起了情衷。
後面的内容,就不是許琢圭和薛璧能聽的了,他們兩個被友好地趕了出去。
沒辦法了,隻好往回走。
路上,薛璧牽着許琢圭的手,突然提議:“圭兒,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忘了我。”
他說得很認真,一點兒不像開玩笑。
許琢圭不說話,他便磨着她:“你答應我。”
最後,許琢圭順他的心意,胡編亂造道:“你說的,到時你頭七未過,我便把我的新歡帶到你墳前。”
她嘴上說着輕佻的話語,心裡想的卻是:要和眼前人,之死矢靡它。
她反問:“那你呢?”
這下輪到薛璧沉默了。
怎麼大言不慚的人,實則己所不欲,卻施于人。
許琢圭抱着他,揪了揪他的頭發:“下次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生氣了!”
薛璧忍受着她的小小懲戒,無比珍重地承諾道:“好,我再也不說了。”
這樣,才對嘛。
小劇場:葵藿傾她
薛憲原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讓薛璧搬出将軍府,直到他發現他的二子薛藿,居然是個斷袖!
大好年華的青年,憑借家族蔭庇,外加一點點實力,成為了千牛備身,本該是前途似錦的年輕俊後生,竟然,竟然喜歡上了一個男子。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他找到薛璧,松了口:“璧兒,你若是能勸服阿藿,讓他不要再執迷不悟,與一男子糾纏不清,我就準你搬出去,這樣可好?”
薛璧覺得父親搞錯了一件事,他業已成家,要搬離将軍府,毋需父親同意,直接搬就可以。
但是出于孝心,他還是同意了做這個說客,盡管這樣做可能要與兄弟離心。
尋到薛藿的書房,薛璧始終進去。
對于這個弟弟,他關心得不多,以至于兩人到了不熟的地步,偶爾見面,頂多就是點點頭。
他聽到書房裡傳來低低的呻吟聲,以為薛藿出了意外,便門也沒敲,直接推門闖了進去。
這就是他的不對了,由是看到弟弟對着一幅畫像自渎,也隻能是他自己的錯。
畫像上畫的,是個面容清秀的男子,他清楚地聽到薛藿喚他“明曦”。
明曦,方明曦,是那個文林郎。
“對不起。”薛璧逃也似的跑開。
事後,薛藿找到他,向他坦白了與方明曦的始末,平平淡淡,又情真意切。
薛藿道:“她有她的抱負,注定不能與我在一起,可我還是控制不了我的一顆心,向她傾斜。”
很感人,很纏綿悱恻。
薛璧道:“阿藿,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畫技,實在是慘不忍睹?”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了。
他幫不上忙,但是可以幫忙忙上加忙。
薛藿:“?”